原泽回来时,操场上爆发出一片遗憾的叹气声,人群中,传来许三多的声音。
“班长,我悠了多少了?有没有五十个呀?”
他看到高城讶然到微微张了张嘴,伍六一抱起的胳臂又放了下来,操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如看一只挂在杠上的怪物。
“没有!”史今和他的士兵都一齐喊道,“还早着呢!”
许三多在试图看清眼前晃荡的土地和人群,可早看不清了,汗水早进了眼睛,实际上他甚至听不大清别人说话。
然后他大吼,全无意义但极其悠长“啊”的一声,喊得直是声震寰宇。喊完了又荡了上去。
史今呆呆地看着天穹下的许三多,他的世界也是无声的,只有风。
“三百二十,”史今他忽然伸手擦了擦眼睛,“三百二十一。”
高城的烟烧到了手,一痛扔开,他看上去有些恍惚。
伍六一也差不多。两人一直和史今看着一个方向,并且怀疑自己在做梦。
高城说:“破你纪录啦。”
洪兴国在隔壁伸出脑袋:“早破啦。”
伍六一:“打仗……用不上。”
高城:“也是……那也是个神。”
隔壁的洪兴国忽然越窗而出,重重落地,重重拍打着自己的额头:
“录下来!早该他妈的录下来!让他坚持,坚持坚持再坚持!”
指导员大人连奔带蹿而去,自然是要借机器。操场上一片寂静,史今也已经不再数数,他背了身子看着墙根。单杠上的人已经像具行尸走肉,缓慢地提起来,缓慢地放下去,挂上良久,汗水滴在地上,再提起来,下一个。
世界成了模糊的红色,因为头部过度充血。单杠下的人兴奋劲早过了,过了,就剩下不忍心,一场全体对一个的欺骗。史今转过身,正了正衣服,走过操场,挤过人群,来到许三多身边,这么长时间,许三多刚完成一次放下。
史今:“许三多。”
许三多不动了,挂在单杠上微微地晃动,如睡着,如做梦,如在刑架上被严刑拷打了几天的人,他的声音低得像是个濒死的人:“班……班长……有五十……五十个了吗?”
“有了。你过了……过了平均水平线。”
甘小宁:“早就有了!”
一声沉重的大响,许三多掉落在沙坑里,立刻被下边的一帮士兵架住。
史今:“抬!回宿舍!水!葡萄糖!急救箱!医务兵!”一群人把一个人搬回宿舍,同班的甘小宁和白铁军根本挤不上去,只好看着单杠发愣。
单杠上磨破的手掌留下了血迹。
白铁军:“三百三十三……我的天。”
甘小宁:“老天。”
白铁军狠狠地要把他压下去:“苍天!”
七连宿舍内彻底乱套,急救箱、热水、凉水、输液瓶、医务兵在楼道上川流不息,好在现在没人在意内务。史今大步冲连长寝室走过来,高城正站在自己门前发愣,史今过去站住,也不说话。
高城:“人还好?”
史今:“在抢救……连长,帅吗?”
高城看着史今的表情,后者有些悲伤,也有些愤怒。
高城喃喃道:“帅?……什么帅?”
“露脸吗?”
高城叹口气,摘了帽子挠头,这动作对他来说很没军人风度:“你想说什么?”
史今:“七连很张扬,可别看不起那些没什么能拿出来张扬的人。”
高城回避开他的目光:
“我去弄点……弄点药。”
可甭管他想去哪,总之走错了方向,换了个方向走回,正好碰上拿着台数码摄像机跑回来的洪兴国:“完啦?”他很遗憾,“怎么就完啦?多少个?”高城机械地答道:“三三三。”
洪兴国变得更加遗憾:
“再多做二十就正好是咱团番号啦!怎么不坚持一下呢?”
“他不是为这个做的。”高城出去了。
洪兴国在楼道上已经开始拍摄了,看来打算一直拍到三班宿舍里的许三多,并且很专业地伴之以即兴解说:
“现在我们来看看创造了一个小小奇迹的士兵许三多,三百三十三,不说在全国吧,在全军也是可以让我们惊讶一下的。他来自三五三团三营七连三班……”
三班宿舍忽然炸出几个兵,闪避不迭,然后是冲出来的许三多,后者的动能像炮弹,动势像醉汉,抓挠着空气和墙根,东摇西晃地寻找着忽然丢失的支点。
一群兵追在后边。甘小宁:“许三多,你要去哪?”
许三多:“吐。”
他抓住了一个支点,抓牢了一看,是成才。成才用一种厌倦加犹豫的神情看他,但终于扶住。
许三多:“成才。”
成才:“疯了,值吗?”
洪兴国不满意了:
“成才瞎说什么?这话删掉!许三多,你说句有闪光点的。”
许三多:“要吐。”
成才把他推向旁边的水房,许三多一头扎进,几乎同时听到一个人摔倒的声音。一帮兵扑进去,然后是一个家伙呕吐的声音。
洪兴国遗憾地关掉机器,在过道上守株待兔,并向士兵解释:
“这块没有美感,先卡。”说着,他的机器又打开了,由黑转亮之时,许三多被架在史今和几个兵臂弯里,如死狗一般拖过楼道。
洪兴国的解说在画外继续:“许三多同志现在已经是第四次吐了。我希望他能尽快恢复过来,谈谈他的心得和体会。”
但是看来洪兴国的愿望不能实现了,许三多是连脖子都耷拉着。半路杀出个伍六一,叉腿在过道上,拦着所有人:
“你们老这么扶着他,下星期也还是一根面条!”
史今:“你说怎么办?”
“别扶!自己走!爬也是自己爬!许三多,站直!”
许三多没动静。
“士兵许三多!立正!”
许三多开始动,从几个人臂弯里挣出来,但他不可能站直,于是去抓旁边人,被伍六一瞪着,所有人都躲着他,有人在笑,有人笑不出来。
许三多:“班长,我难受……你帮帮我。”
“许三多……立正!”
许三多像面条一样立正。史今探询地看着伍六一的眼神,伍六一不为所动。
史今:“咱们再挺挺,挺过去就好啦。啊?”
“班长……班长,先进集体……先进班集体……咱们有了吗?”
史今:“有了。”
于是许三多一头砸倒下来。史今只好又扶:“现在怎么办?”
伍六一挠挠头:“架回床上吧。毕竟……我也没做过三百三十三个。”
于是那具躯体又被抬向三班宿舍。
洪兴国苦恼地关上机器:
“还是境界不高呀。”
许三多又一次被从七连过道上架过。
原泽在许三多还在单杠上的时候就去找了医疗兵,然后就坐在操场上静静的看着那支单杠。
许三多这个兵,成功地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
他原先只是不想让连长和班长因为这个人为难,不想让人拖了班长的后腿。
原先只是因为他人才走到许三多的身边,现在是许三多凭借他自己让原泽愿意站到他身边。
他突然觉得人还是活着比较好。人总是能创造出神奇,活着才能见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