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百年孤独》
(正文)
外面的天晴得可漂亮,蓝天白云,红日当空,青燕高飞,活似幅色彩极其艳丽的工笔油画。
可细品下来,总觉得这漂亮中也透露着一丝古怪。因为这天空过于完美了,完美到无可指摘,完美到突兀生硬,似乎更像PS软件里,饱和度被拉到百分之一百的加工图像,颜色艳丽到有点不真实。
但比起这大教堂里无边的昏暗、奇怪且不间断的婴儿哭啼声、机械摆钟摇摆摆锤的滴答声,以及不知从哪传来的幽幽的唱诗声,这片浮夸的天倒显得更怡人了。
楚湫坐在地上,对着教堂里唯一一块可看到外面世界的破窗户发呆。
这座教堂的四壁里都布满玫瑰花窗,被灿日一照,便折射出绚丽夺目的光辉,把整个阴沉昏暗的教堂照亮了些许。
但由于折射光过于耀眼,几十道厚重的彩光集中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反倒让人感觉到不适,看久了的话,感觉眼睛会出现重影。
他起初只是想找个有自然光的地方自个儿安静下。一是为了远离这些诡异的光束,因为在十几分钟前,有个人盯着这玫瑰花窗看了太久,眼睛直流泪,泪流完后又流血,挣开眼一看发现自己失了明,为此又哭嚎了好久。
二是为了远离远处排椅上,因为一睁眼就来到陌生世界而极度紧张、无措、恐惧,进而争执不休、几近崩溃的人们。
“一进来就出不去了……大门被锁了……”
“我们……不会被绑架了吧……”
楚湫是第一个在教堂醒来的人,一睁眼,他就默不作声地四处张望,安静地观察这个陌生的环境,直到有人陆陆续续地从门外进来。
他像趋光植物一样,他敏锐地捕捉到一缕自然光,是从一块破洞的窗口露进来的,他便不假思索地起身,朝那束光走去。
那时的他抬手一使劲,一不小心就弄碎了这面脆弱的玻璃,发出乒铃乓啷的声音,引来了排椅上的人的一阵惊呼。
惊呼过后,排椅上的人都以一种敬畏,乃至于畏惧的目光看着他。
他们的声音降了下来了,以至于变得像虫豸般窸窸窣窣。
在窸窣中,他隐约听见有人说他胆子够大,因为据说上一次敢破坏教堂的人,尸体早就不知道被埋在哪里了。
“他这是……要跳窗逃跑吗?”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离开了?”
有个中年男子嗤笑一声,似乎很有经验的样子,“外面除了草原还是草原,就算逃,能逃到哪去?而且外面阳光这么毒,轻则中暑,重则热射。”
确实,这种行为在这陌生、无法预测的世界里是极度危险的,但楚湫还是这么做了,因为那是动物的本能。
而且,听排椅上那位文艺黑发青年说,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你有机会看见一切本能性的东西,这种本能是人自觉与不自觉的产物,它凸显了为人的劣根性与慈悲心……
文艺青年讲了很多,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但他太累了,没听下去。
因为他在混沌的世界里昏迷了太久了,骨头都给养散了——在混沌里,没有绝对意义上的黑暗,也没有象征希望的光明;没有时间,没有生息,没有睡眠,没有现实。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只知道在他意识清醒一点的时候,可以听到“滴答——
嘟滴嘟”的仪器声,于是他开始在脑海里想象,猜测这声音应该来自一个类似于病房的地方。
这样反而能让他安心,起码他还可以安慰自己,说自己是待在医院等待救治,而不是在太平间等待火化——说好听点就等是化作春泥更护花,说不好听就是等着被做成臭气化肥,连排放似乎都要二次加工一下,看看符不符合环境标准。
看见这片天的一瞬间,楚湫确实被安慰到了。
那是比静夜更讨人喜的烈日,就像比起安静的死亡,他更喜欢搏命的厮杀。
他阖上眼。
哪怕这天美的虚假。
“楚……湫?”
打破这片静谧的人是董安妮,她是个长相明艳的金发女郎,却有着亚洲人的面孔,这样的脸蛋似乎应该配上华丽的连衣裙才显得不浪费。
但她却穿着简练的黑吊带上衣,和灰色工装裤,披着件咖啡色薄大衣,腰间本该露出肌肤的地方,却被她用米白色的绷带紧紧缠住,似乎在掩盖着什么。
她来到楚湫的身边,跟他一同坐在阳光下,她坐下的时候腿跟地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叮当响,楚湫猜她的工装裤里应该装着一些金属品,而且重量还不轻。
“好久不见。虽然我也不记得‘好久’有多久了。”
楚湫记得这个人,他似乎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了她,但他只记得她的名字,这个“名字”也是不经思考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的,以至于他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意外了一下。
但名字终归只有三个字,除了这三个字以外,其余的他一概不知。就像他只记得自己叫“楚湫”,不记得关于这个名字以外的全部。
“我记得你从前也很喜欢晒太阳,但你怎么也晒不黑,现在看,反倒越晒越苍白了。”
楚湫觉得他可能是对“从前”这两个字神经过敏,一听到这字,轻则脑子发懵,重则神经抽搐。
这下他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没来由的。
他缓了一会儿才说:“在某种情况下,阳光也有‘漂白’的作用。”
董安妮爽朗地笑了,她的人也跟她的笑一样,坦率大方。
“不过,我不记得你说的‘从前’是有多前了,你能详细说说吗?”
他的语气很轻,发音有些不稳,语速很慢,这是一个长时间不说话的人会出现的状态。
但反倒是这种轻缓,带有诱导性的语气,才能快速地拉进与他人的距离,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董安妮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羞赧一笑,“抱歉啊帅哥,我也忘了。”
她看向教堂中央的顶天大壁画,楚湫也朝她的视线看去。
画里似乎是个人,白衣白帽,偶有金色点缀,让人想起中世纪里的教皇,而教皇被五彩的光束所簇拥,似乎在凸显他的至高地位。
壁画的背景是用彩色玻璃碎片拼成的,经阳光的折射,加重了这种名为神圣的色彩。
她缓声说:“在教皇掌管下的世界里,总是要出很多错的。‘公民测试’系统的失误,导致切换试题时产生的能量波会泄露,泄露的能量波会冲击人的身体,进一步导致人的记忆缺失。”
“所以失去记忆,忘记从前,反而是件很平常的事。”
“也就是说,能量波会扰乱人的神经,从而导致失忆?”
董安妮耸耸肩,表示她也不确定,“当然,这是只是民间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其中原理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是真是假也无从分辨。”
董安妮几句话里就涉及到楚湫的知识盲区,比如什么“教皇”,什么“公民测试”。
但不等他追问,教堂里的婴儿啼哭声忽然就停止了,排椅上的人也跟着紧绷起来,顿时嘘了声。
楚湫也跟着站了起来,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忽然间,他觉得不对劲。
他记得自己刚刚弄碎了一片红色玻璃,这种玻璃挺脆的,脆到他掰下一块玻璃的时候,玻璃碎片像掰开的酥油饼干一样,掉了满地的渣。
他还记得他刚刚把玻璃碎片都用脚扫到了一块,堆成了一堆。
但现在,地上干净得可怕。
他的目光在地上扫了一圈,没找到任何玻璃渣,只看到了许多星星点点的红印,很小,在昏暗的光下更容易被忽略。
他用脚搓了搓地面,发现那些红印搓不掉,它们像油漆一样粘在地上,似乎已经干了很久了。
或者说,这更像干涸的血迹。
疑点重重。他朝窗外看去,他记得他凿碎玻璃的时候,那些大块的玻璃都掉出了窗外,或者被他扔出了窗外,这么说,那那些大的玻璃都应该融化成液体,然后被阳光蒸干,留下血色的污渍……
他看了出去,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颜色也跟那片蓝天一样,艳得刺眼。
但在这一片草绿里,他却没看到任何的红色物体。
玻璃未经高温,却融化成液体本就不符合常理,掉出教堂的玻璃消失不见,更不符合常理。
这个想法让他背后一凉,他猛然回头,忽然间跟壁画上的那个人对上了视。
或许根本不叫对视,因为他才发现,这个壁画上的“教皇”没有瞳孔,只有占满整个眼眶的眼白。
这是一个不大好的体验,因为哪怕壁画上的人没有瞳孔,楚湫仍觉得他一直在看他。
他还没来得及深想,教堂里的管风琴忽然巨响,发出类似于警示的声音。继而,教堂内响起一阵空灵的声音,声音稚嫩宛若幼婴。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圣婴!”
但圣婴的声音还真像小朋友一样,吐字含糊不清,像拔丝糖果一样沾粘在一起,只知道它是在念祷辞,可就是听得不真切。
他没把这些离奇的事说给董安妮听,他不习惯在未知晓答案前就贸然下结论。
他跟她对视了一眼,就默契地朝人群走去。
排椅是用来做礼拜用的,中间的位置都被人占了,唯有最前边的座位空着。董安妮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坐,楚湫已经毫无顾忌地在第一排坐下了。
董安妮无奈一笑,“你还是这么有恃无恐。”
“怎么说?”
“枪打出头鸟,很多人都懂这个道理,所以在‘公民测试’里,有经验的人都会争当最平庸的人。不做出头鸟,不当吊车尾,这是成为‘平庸’的原则。简单来说,就是坐座位不坐第一排和最后一排,排队不当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走中庸之道。”
董安妮说:“看来这群人里不全是新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件好事。”
楚湫对于那些哄人欢喜的话术不甚精通,但为了获取更多的信息,他还是对面前这位女士进行赞扬:“看来你也很有经验。”
“还好,我只是过了[第一天]而已。”
董安妮感受到了楚湫略带疑惑的表情,耐心地解释说:“‘公民测试’里的‘一天’不是我们常说的二十四小时,而是每‘一天’对应一个任务,每个任务里一般会有十个以内的人,每个人都是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公民测试’统共十个任务,对应十天。虽然一个任务为‘一天’,但它所需要的时间是不确定的,谁最先完成了任务,谁就率先完成了‘一天’。”
忽而,圣婴的声音变得清晰而空灵,它说:“谨听神喻……”
楚湫脑内浮现了一个名词,随口就说了出来:“十日谈[1]?”
“谨听神喻……”
董安妮笑了,“你跟我当初想的一样。”
圣婴感觉被人无视了,怒而吼道:“谨听神喻!!”
声音之刺耳,嗓音之尖锐,吼得董安妮条件反射地抖了抖,捂上了嘴。
“噢?”
聊天被打断,楚湫抬手,礼仪彬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淡淡地说:“那请定义‘神’。”
[1]以下内容来自百度词条:《十日谈》是意大利作家乔万尼·薄伽丘创作的短篇小说集。该作讲述1348年,意大利佛罗伦萨瘟疫流行,10名男女在乡村一所别墅里避难。他们终日游玩欢宴,每人每天讲一个故事,共住了10天,讲了百个故事。
楚湫:事已至此,先定义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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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谨听神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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