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黄绿四象琉璃檐横在屋上,清一色的紫檀桌椅镶着金花银叶,檀木几上一盏紫铜麒麟香炉,静静地吐着云纹般的烟气。
贺楼伏城坐在大殿之上,王协差人把东西搬了些过来,他巴不得文帝过来,赶紧处理了这些糟心的事,自己能得空偷闲。
好不容易重逢的日子,贺楼伏城又抽不开身。
攒金线的衣服被撤走,换了一身下人的衣服,连洗澡都有人伺候的日子,小翠体会了一把。
“赐坐”贺楼伏城把笔丢进了缸里,说道,“叫你来不为别的,我想听七娘的事。”
七娘在许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去问那些老爷公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况且贺楼伏城留着他们还有用。
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他想听的是七娘的事,又不是许家的发家史。
“七娘,”小翠跪在地上,摇了摇头,手脚慌乱地说道:“七娘,七娘她在许家安分守己,没有其他的什么事。”
王公公阅人无数,这点撒谎的本事都被他看在眼里,“王爷问你话,你就如实地说。”
“和许家大公子是什么关系啊。”王公公知道贺楼伏城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
“没,没有关系。”小翠低着头,眼眸在地上四处乱瞟。
这个问题贺楼伏城已经问过一次了,王公公吭了一声,又问道:“可曾受过什么委屈,挨过什么打。”
贺楼伏城侧过脸去,王协即刻向后退了几步。
“七娘,她”小翠哭得梨花带雨,轻若猫挠的呜咽让人怜惜。
“七娘本来是大公子的侍女,勾引大公子不成......”
小翠一口气提不上来,短短几个字,王公公也跟着提不起气来。
“七娘她勾引大公子不成,被大娘子打了板子,丢去做粗活。”
王公公两眼一黑,这种事情没必要再说一次。
贺楼伏城已经走上跟前,蹲下身来看着她,薄唇微启,清冽的声音如同暖夏高阳,“继续说。”
“七娘手上的冻疮就是这么来的,老夫人瞧着可怜,旧奴仆告老还乡,便让她去伺候。”
小翠第一次看清了贺楼伏城的脸。
如瀑的长发削弱了颧骨的凌厉,囚星辰于眸中,摘弦月于薄唇,眸光如黠,月白素衫衣又添了几分儒雅温良。
不得不说,贺楼伏城打扮起来,还真有几分好人的样子。
如同吸人精血的妖怪一般,这副皮囊之下,除了血是红的,剩下都是黑的。
“继续说说。”贺楼伏城不恼不怒地说道。
说说,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广陵王这么在意七娘,听到这些依旧无动于衷?
小翠眨了眨眼,低下头,说道:“其他的我不清楚了,七娘一直在老夫人院里伺候,除了吃年夜饭的时候,我们见很少能见着面。”
王公公不知道自家主子信了,还是没信。
叫人好生照顾她,又把人收在府里僻静的地方不许人打扰。
广陵王的心思,他是越来越猜不准了,前些日子还警告他们不能妄猜主子的心思。
如果广陵王问起他,他也拿捏不准。
毕竟王公公认识七娘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人可不是几面之缘就能认清的。
夜风徐来,婆娑起舞的林叶搅动着心绪,明月穿梭于灰白参差间,忽隐忽现。
心乱如麻。
从正殿回来的路上,贺楼伏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王公公龟缩了一路,但求广陵王不要注意到他。
七娘赶在太阳落山前忙完了,左等右等望不到贺楼伏城的人影。
侍女们安静得出奇,这是下人的规矩,没有主人家的允许,不能多嘴。
七娘坐在高堂之上,又宽又大的椅子伸手摸不到边界,靠在背椅上,半瘫的姿势真不知道贺楼伏城怎么选了这把椅子摆在上面。
估计是有什么事耽搁着,左右不过晚上一个人吃,虽然有些浪费,要是小翠在就好了。
起先看着满殿的侍女,七娘还坐得端正,时间一长,满桌的菜飘着勾魂的烟,她快忍不住了。
侍女们都低着头,七娘勾着手指头蘸了点汤水,即刻用口含住,咸香的汁水立刻止住了肚子里的馋虫。
她真的越来越放肆了,坐没坐样,吃没吃相。
七娘绞着手指,可是她还想吃一块,方才蘸的汁水根本不够塞牙缝。
贺楼伏城将她的动作都收在了眼底,七娘整颗心都挂在了满桌子的菜上,连他什么时候来都不晓得。
就这副样子,还有心思勾引别人,他真是多心了。
贺楼伏城摇了摇头,那种念头真是莫须有,他的七娘光是花在吃上已经用掉了所有的心思。
话又说回来,七娘要是肯多花点心思在勾引人上就好了。
“公子!”七娘蹿的一下站起来,一路跑下来,脸上笑出了褶子说道,“公子,饭都做好了,您快尝尝吧。”
广陵王看起来有说有笑的,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王公公更是琢磨不透了。
七娘扒着碗里的饭,吃得尽兴的时候,贺楼伏城使了个眼色,让王协把侍女们都撤走。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屋里静的吓人,除了碗筷起落的声响,再无其他。
就剩他们两个了。
这些天贺楼伏城忙得紧,一日里都见不着人,七娘在府里吃了睡,睡了吃,一点压力都没有。
现在就剩他们两个了,七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总之不让嘴闲下来,贺楼伏城就找不着机会的样子。
贺楼伏城看着她一口菜还没吃完,又添了一块在碗里,反复几次下来,就知道七娘在躲着他。
这个府都是他的,七娘躲到哪里去都没用。
“这些年还过的好吗?”贺楼伏城问道。
古人云:食不言,寝不语。
七娘从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以前学堂里的事,他们也只有在饭桌上才聊起来。
贺楼伏城似乎也不在意这条规矩。
“还行。”七娘放下碗,说道。
什么样的日子是还行,贺楼伏城又说道:“小翠的事我让王协安排好了,你别担心。”
“还有许家,我不会动他们的。”
贺楼伏城咬了一块得胜糕,七娘知道他吃完了,跟着放下碗筷,说道:“多谢公子。”
“手上的冻疮好些了吗?”
声音缓缓荡至耳畔,像砂砾蹭过的低哑,又好似在隐忍些什么。
“欸?”七娘好奇贺楼伏城怎么知晓此事,“嗯,好多了。”
“我看看。”清冽的声里带着几分着急。
“啊?”七娘的眼神闪了闪,双手不知道藏在哪里好。
贺楼伏城像抓兔子一样,一下子就抓住了兔耳朵。
七娘的手握在他的手里,掌心传来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又温又热。
手背像红糖发糕一样的肤色,指节处的褶皱如同七八十岁的老人脸,比其他地方都要红,仿佛轻轻一搓就会破皮。
“公子,不要看了。”七娘想收回手,十指不知何时已经卡在贺楼伏城的指缝间。
“打开来。”贺楼伏城说道。
七娘摇了摇头。
贺楼伏城像是没有看到她的拒绝,一根手指搭在七娘的手指下,缓缓撑开,然后在慢慢抽离。
一到冬天红肿充血的关节蛰伏在肌肤之下,显现出深浅不一的痕迹,水泡顺着指节上的肌肤像藤壶一般附着于其上。
“公子还是不要看了。”七娘像是在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抽回了自己的手,说道,“丑。”
“疼吗?”
“当然。”七娘晃了晃手,说道:“冬天若是遇着冷水,疼得很,但是很爽。若是遇着热水,又是痒得挠心挠肺。”
“公子可别染上这毛病,活遭罪。”
“那你还说在过得还行。”贺楼伏城驳了她的话。
“老夫人待我已然很好了。”七娘应道。
可惜老夫人已经去了,永平八年秋,天气和现在一样渐渐转凉。
老夫人躺在摇椅上看着落花满院,走得无声无息。
七娘不知道老夫人最后看见了什么,笑得如此开心,又走得如此决绝。
可能是心爱的人来接她了吧。
七娘想如果她死的时候,是崔龄和塔尔齐来接她,她也愿意走。
去了那个地方,也不知能不能再和公子见上一面,又或者公子已经投胎转世了。
那个时候,大魏还没攻打进来,南唐欣欣向荣,丧事办得风风光光。
贺楼伏城难得听起七娘愿意讲讲过去的事,那些没有他的日子,他希望七娘过得好,又希望七娘过得不如意。
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哎呀!公子怎的不提醒我!”七娘讲得起兴,故事戛然而止,急道。
贺楼伏城像是大梦初醒,见七娘站起身来,说着碗筷还没收拾,油水干了不好刷洗之类的话。
“东西就搁着了,自然有下人收拾。”贺楼伏城说着,也跟着她收拾起来。
这饭吃了一个时辰,人一闲下来,疲惫也跟着缠身,王公公倚在门上小憩。
突然听见殿内盘碗碎裂的声音,乌纱帽都吓歪了,急急忙忙闯进来问道:“王爷,发生什么事?”
“没事。”贺楼伏城说道,“只是摔碎了一个碗。”
本来想去帮忙收拾碗筷的,宽袍大袖的衣服拂了一个碗下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