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宋朝朝死了。

死在她嫁给贺凌云的第七年,为后的第四年。

中秋佳节,阖家团圆,原本是个热闹欢愉的日子,她从宫墙上跳下去,追来的宫人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眼看着她如纸鸢飘落,绝了命。

这消息在天还没亮时就传了出去,满京惊愕,不无唏嘘。

皇后与皇上年少情深,专宠多年,若非染了癔病,必定是要白头偕老的。

可偏偏染了病,无药可医,连这秋日都没能撑过去。

宋朝朝嫁入郁王府时不过十六岁,正是女儿家的好年纪,将门之女,风姿绰约。

若非她执意要嫁,这满京城的公子还能由她挑上许多年。

这桩婚事是她求来的,当时家中人人反对。

母亲觉得她年纪尚小,怕是做不好当家主母。

父亲则认为郁王性子孤僻,母妃早亡,他在宫中无依无靠,日后难当大任,更怕她卷入储君之争,日子不安稳。

连万事都顺着她的两个哥哥,也极力反对。他们担心她在郁王府受委屈。

可那时宋朝朝一心要嫁,谁也拦不住,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自小被娇养着,从不曾受过责罚。

为这桩婚事,她被父亲罚跪一个时辰,石阶冰冷,暗夜风寒,她一副膝盖跪的酸胀疼痛。

可最后她也没低头,红着眼眶咬牙撑住了。

三日后贺凌云亲登将军府,求娶宋朝朝。

他说:“我对朝朝爱慕已久,若能聘娶为妻,必当视若珍宝,护她周全,绝不辜负。”

贺凌云话说的诚恳,提及宋朝朝时言辞温柔,眉目明朗,浑然不似往日的孤僻沉默。

他将姿态放到最低,连入赘这样的话都说出口,宋安业听的啼笑皆非,又问起他的前程何为。

贺凌云深知不得圣宠,多年谨小慎微,可心中却有天下百川。

他同宋安业说起民生百态,深明百姓所求所愿,不强求皇位至尊,哪怕做个造福百姓的亲王也极好。

宋业安思量许久,茶凉了几次。

他从贺凌云未来能否护住宋朝朝到郁王府里的厨子是否合她口味,事无巨细考虑了个周全。

一个时辰后,终于点了头。

宋朝朝顾不得双腿有伤,躲在画屏后偷听。眼眶发热,喜极而泣。

她拽着二哥哥的袖子,又哭又笑道:“二哥哥,父亲同意了!”

二哥拿帕子给她擦眼泪,温柔又不舍道:“听到了。”

婚事终于定下,在三月初七,是个黄道吉日。

宜嫁娶。

这日子是祖母挑的,她说初七是个好日子,会带给她福气,佑她平安顺遂。

成婚前一晚,祖母拉着她说了许多话,末了悲喜不明的低叹一声。

“七七,你总算如愿了,可一定要好好的。”

宋朝朝乖巧地伏在她膝上,让他们不必挂念,她一定照顾好自己。

其实她不明白家里人为何总是担忧。

贺凌云虽然现在不受宠,可他有主见有谋略,与那些只知贪图享乐的蠢皇子截然不同。

他一定会有出息的。

她想嫁给他。

他是她遇见的,除父兄外最好的男子。

成亲那天,贺凌云破天荒喝醉了,红着眼眶同她说了许多话。

红烛映着他带笑的眉目,剔去往日的冷清,剩下无边的温柔与缱绻。

他说:“朝朝啊,终于娶到你了,我真的很高兴。”

宋朝朝哭的稀里哗啦,好好的妆面全花了。

那镶满珠玉的冠子她还舍不得摘,额上压出一圈印子。

她的丫鬟烟儿说她与出门时简直判若两人。烟儿素来口无遮拦,宋朝朝也不生气。

嫁给了意中人,这是多大的欢喜事。

三年后贺凌云继位,成为这天下的主。

其实论恩宠和尊贵,这皇位万万轮不到他。

可他锋芒毕露后渐渐入了先皇的眼,又有宋府助力,如虎添翼,几桩重要差事都办的很漂亮。

那些皇子们或平庸或病弱,在艰险万分的储位之争中,贺凌云终是杀出一条血路。

后来居上,平步青云。

继位后,从前那些轻慢待他的人都要臣服于他,恭敬喊一声陛下。

而他对宋朝朝,一如当初,不曾因身份和年岁的改变而改变。

他依然握紧她的手,温柔的唤她朝朝。

那时后宫有几位妃子,却毫无存在感。

宋朝朝得了后位和专宠,这原本是很难两全其美的东西。

人人都羡慕她。

京中不少话本写他们的故事。

两情相悦多不易,帝王家的深情,更是难能可贵。

半年后。

那位仙姿玉貌的表妹进了宫。

她会跳舞,腰肢柔软。

名叫温意柔。

可贺凌云似乎也不是很中意,只给个嫔位,封号也没赐。

连住的寝宫都甚是偏远。

中秋晚宴上温意柔月白轻纱一舞,技惊四座。

长发如瀑,我见犹怜。

双眸凝着说不尽的情意。

贺凌云却只赏了些寻常的珠玉玩意,连她名字都险些忘了。

若非宋朝朝提醒,他还以为温意柔叫温意思。

众人心照不宣,这位表妹真是不得圣心。

宋朝朝也如此以为。

直到,她意外在御书房看到一副画卷。

宋朝朝原是来送莲子汤的,贺凌云这日下朝却晚了,她在御书房等他。

听公公说皇上最近爱作画,便随手从从画缸上取了一副。

后来很多次她都自欺欺人的想过,为什么这日偏偏他下朝会晚。

为什么她偏偏抽中的是那一幅。

画中人翩然起舞,白色纱裙如月华染就,眉眼细柔。楚楚可怜之态。

正是温意柔。

画有题字。

思思,朕所念之人也。

她这才得知,思思是温意柔的闺名。

原来,中秋晚宴上,他并没有记错名字。

宋朝朝恍然记起,贺凌云画工了得,曾作一副仙鹤图给先皇贺寿。

先皇龙颜大悦,破天荒夸了他。

可他从未给她作过画。

也不曾唤她的闺名。

那晚,宋朝朝彻夜未眠。

贺凌云躺在她身边,自然而温柔的拥着她,宋朝朝却第一次觉得他很陌生。

她亲眼所见的,却是荒谬至极的。

这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这次进宫的共有四名姑娘,其中一位被封为如妃,一位是贵人,两位是嫔。

只有那位如妃被临幸两次,其余都是一次。

温意柔毫不起眼。

第二日晨起,宋朝朝终于按捺不住。

她给他穿朝服,认真替他理衣襟,低声道:“皇上,你替温嫔作的画,臣妾昨日看见了。”

他神色闪过惊讶与慌张,斟酌后却道:“朝朝,你别为难思思,好吗?”

她满目错愕,心中大乱。

贺凌云说温意柔同他一样不受宠,自小过得凄苦,受人冷眼。

所以他对她总有怜惜,担心她在宫中为人嫉恨,因此事事做的隐蔽。

中秋晚宴上他对她实在冷淡,她日日伤心茶饭不思甚至昏倒在廊下。

前几日去看她,她也不求别的,只说想要他为她作幅画。

他甚至说,“朝朝,你是众星捧月着长大的,不知道她从前有多苦,日后,你能不能多多关照她?”

宋朝朝神色恍惚,“那我呢?”

他紧握着她的手,语气像当年求亲时一样诚恳认真,却句句诛心。

“你是朕的皇后,是她们不能相提并论的,朕只会有你这一个皇后,你明白吗?”

宋朝朝不明白。

她觉得眼睛酸胀的厉害,低头时眼泪就落下来了。

自己只是他的皇后,不是意中人,更无关风月。

这……多荒唐啊。

十三起她瞒着所有人爱他,可在光景重叠的年岁里,他偷偷惦念着另一个姑娘,也瞒过众生。

后来他身居高位,将她迎入宫中,依然隐忍小心,怕她为人嫉恨。

宋朝朝生平第一次起了怨念。

她陪他度过继位前最难熬的岁月,手足相残,明枪暗箭,她的父兄全力助他上位,一心辅佐他。

可他从始至终都在撒谎,他对她并非有多动心。

也或许,根本一点都没有。

她大哭一场,悲恸之下竟昏了过去。

醒来后太医同她说,她有了身孕,已满两个月。宋朝朝又悲又喜。

她从前求之不得,一朝有孕,却是说不出的感慨。

贺凌云来看她,嘱咐她要好好顾念身体,他言辞温柔宠溺,仿佛他对温意柔的隐秘爱意不曾被撞破。

仿佛,他们之间也不曾有嫌隙。

她那时才从年少梦中醒过来,眼里含着泪,低声问他:“贺凌云,为什么要骗我?”

贺凌云低头吻她的眼角,温声道:“朝朝,朕没有骗你,对你的好都是真心实意的,你是朕的皇后,朕会一辈子尊你护你,明白了吗?”

宋朝朝的眼泪却流的更汹涌了,她闭上眼睛,痛苦的摇摇头。

他骗她在年少时做了美梦,却又生生掐灭。

他才是不明白的那一个。

她知道贺凌云身为皇上,无可避免的会纳妃。

他会把对她的好与爱分出去一些,会分给很多人,或者分给一个人很多,作为皇后她应该有这份气度接受。

可她无法接受的是,他心里早早有了人,还要骗她说愿得一人心。

他不忍见温意柔受苦,所以功成名就后才让她来到自己身边。

他事事为温意柔想的这样周全,又将她置于何处?

她陪他走过的这些年,又算什么?

那日,她神色哀伤地问他,字字艰难,“贺凌云,若我不姓宋,你还会娶我吗?”

贺凌云坐在床边,一时怔愣。

宋朝朝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忽而觉得他真的离自己很远了。

那年挑起她的盖头乐的眼眶发红的人,其实并没有多少终成眷属的欢喜。

他高兴的是宋府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

只怪她识人不清,错把别有用心当用情至深,可黄粱一梦醒,早已是身不由己。

身陷这深宫高墙里,她如何还能出的去。

宋朝朝再没提及温意柔,全心全意顾念着肚子里的孩子。

她学着缝了许多款式新颖的小肚兜儿,手指被扎的疼,却乐在其中。

每晚她都给孩子念书,偶尔也弹琴,都是一些舒缓平和的调子。

她在这从容的日子里也愈发淡然。

可她的身体却一直没好全,后来又孕吐的厉害,精神总是不济,有时弹着琴都会恍神,拨出几个不成调的音。

贺凌云见宋朝朝身体久恙,为着替她分忧,便赐如妃协理六宫之权。

他说如妃贤淑良善,可以帮她分担后宫琐事,还能陪她解解闷。

他甚至大言不惭,若诞下皇子,便封为太子。

这话宋朝朝不知真假,她垂眉谢了恩,从悲戚的眸中挤出一点笑意送他。

她怨他、恼他、不信他,却不会同他闹到撕破脸。

她背后有宋氏一族,上百人的性命与她息息相关,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她再怨,也会将这皇后当下去。

好好的当下去。

成婚前一晚祖母对她说,七七,你要好好的。

她一定会好好的,不叫家中人担心。

可她的孩子还是没能保住。

那朱砂,日复一日下在她的安神汤中,是如妃亲自熬的。

宫中人都说是如妃被皇上宠的盲了眼,竟然妄想后位。

她被以毒害皇子的罪名打入冷宫,牵连娘家,贬去山高水远的遥城。

宋朝朝不信是如妃要害她,她虽在妃位,却贤淑良善,入宫一年从不与人为敌,对她也是敬重有加。

烟儿同她说如妃为娘家求情,不停地磕头跪拜,一张脸生生毁了。

宋朝朝都来不及查证真相,那个娴静端庄的姑娘就这样没了。

她总还记得如妃教她刺绣,耐心帮她将那些小肚兜儿上的图案缝的更逼真,在她孕吐后发热时,不眠不休的照顾了她一整夜。

自己都那般憔悴困乏,却还执意要陪着她。

辛者库里病重的宫女求她救命,她毫不犹豫地请太医医治,甚至将人留在自己宫中照拂。

明明是那样心善的人,怎么会害人性命?

宋朝朝又病了一场,失去孩子,伤怀中去了大半条命。

她怀的胎儿已经成型,就这样没了,他们母子的缘分,只有短短六个月。

短到她都没能有机会看他一眼。

她夜夜噩梦,一日比一日病重,神色恹恹,消瘦的更为厉害。

贺凌云隔三差五来看她,陪着她说话,宋朝朝只静静听着,偶尔才回应几句。

更多时候,她都看着窗外出神。

那时宫中传出不少流言,说宋朝朝抑郁成疾,怕是不成了。

贺凌云鲜少地发了大脾气,将嚼舌根的宫人尽数杖毙。

他郑重地同她说:“朝朝,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朕一定会找到好法子救你。”

宋朝朝觉得,贺凌云应该还不想她死,在尚未完全安稳的朝堂中,她大约还有那么点作用。

几日后母亲入宫探望她,哭的一双眼睛都肿了。

母亲轻轻抚她的长发,没有责怪,只有心疼和怜惜。

一如出嫁前一晚。

宋朝朝强撑出几分生机,忍着眼泪道,“母亲放心,我会好好的。”

她怎能死在这样真相不白的荒谬中,叫亲者痛,仇者快。

或许是上天怜惜她,她大哥哥寻得个救命的药方子,很适宜调理身体。

她渐渐不再做噩梦,只是天光微亮时,依然忍不住想起从前的光景。

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好光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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