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清朗无云，如当空之镜，蓝色一泻而下，仰头相望的时候直直流入人的心底。

精灵王城三天之前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外出。按照习惯，王储会在上午在万灵之树宣誓之后游街，接受子民的朝拜。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早饭吃完了，王城住民也没收到任何可以出门的命令。

不过住民们对此没什么感觉，倒是觉得连续放假三天还挺爽的……只要接下来的王储别闹出点断人活路的事儿，他们还真就半点不关心是谁坐在那把椅子上。

艾力威廉王子一晚上没睡着，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被侍从们叫醒了。他被簇拥着换上华贵的制服，玉珠金链一直垂到了地面上。

一位穿着大祭司衣服的女子捧着一杯清澈见底的水，缓缓走了过来。她的额头中心有着迎春花的金色纹样，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殿下，请喝下圣水。”艾尔特艾尔德神庙的祭司声音清冷。她举起手中的水晶杯，递给艾力威廉王子：“然后请随我一同前去万灵之树脚下。”

精灵皇室成员在成为王储之前，都需要向万灵之树庄严宣誓，以受到艾尔特艾尔德女神的祝福和保护。艾力威廉王子一口喝干了圣水，将杯子随手递给了侍从，点点头，口吻中带着一丝恭敬：“好的，祭司阁下。”

美丽端庄的祭司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身便走在了前面，缀在身上的翡翠首饰叮铃铃地响。

皇宫通往神庙的路上跪了一地的精灵侍从。艾力威廉王子一步步稳稳向前，好似在一众人的脊背上缓缓而行。

祭司走的很快，领着艾力威廉王子很快便到了通往神庙的传送门前。长发的女子停下了脚步，侧过身，让开了向前的道路。

“殿下，请。”

艾力威廉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口处好似擂了一面战鼓，激昂的节奏将血液冲地如同陷阵的千军万马。他使劲眨眨眼，努力保持着脑子的清醒，挺了挺胸膛，迈进了光门之中——

神庙建在深渊森林不远处的一片山坳处。青山环抱，泉水叮咚，绿意如大地女神的仁慈一样蔓延无际，一颗几乎通天地的巨大树木矗立在神庙正中。

神庙周围以浮雕雕刻着艾尔特艾尔德女神创造精灵族、拯救洪水后的人类的故事。鸿篇巨制的历史长歌早已不可考证，但是精灵族对大地女神的崇敬却寸寸显现在了这座珠光映照、美轮美奂的神庙里。

神庙最中/央的万灵之树周围，栽种了满满的花草，一切摆设仿照了摩克耶尔所著长篇史诗里万神洞庭的模样。直系皇族所有人均已站在了树下。王子一进庭院，几个人全都看了过来。

女王则已经站在了祭坛旁边，身边是阿文图尔琳公爵。两位作为皇族长辈，将要按照惯例询问艾力威廉几个问题，好让他在万灵之树下起誓。

艾力威廉一步步走过石板小路，穿过栖息了苍鹭的小桥，即将进入万灵之树祭坛的时候，忽然脚下一跌列，险些栽倒。

“殿下！”祭司赶紧搀扶住艾力威廉王子的胳膊，小声询问：“您还好吧？”

艾力威廉只觉得脑子里好似有一股劲儿，驱使他所有心中所念，竟是毫无障碍的冲口而出。

他用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语速开口道：“我不太好，我太紧张了，感觉脑子有点乱。”

祭司微微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说了声好，便将王子扶起身，先一步走进了祭坛。艾力威廉王子使劲儿戳了戳自己的眉心，没注意祭司与女王和公爵都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女王陛下面色严肃，如往常一般端庄优雅，眼里却隐隐泛着泪光。她后背挺直，双手于身前交握……如果不是她把自己的手背扣出了血痕的话。

“殿下，”祭司转过身，催促道：“请快点过来，我要呼唤艾尔特艾尔德女神了。”

艾力威廉说不出来自己身上什么感觉：他明明开始只是紧张，但是现在，那股左冲右突的情绪如同一只巨手，狠狠将脑中一切杂念抹除。

遥远天空似乎传来一声声悠远古老而肃穆地声音：心随真理，出口为实，心随真理，出口为实！

他心神恍惚，眼神也变得有些茫然无措，身子晃了晃，好像不会走路一样，机械而沉重地走上了祭坛。

他每走一步就要停下一晃，好似脑袋沉重，身体不受控制一样，缀在身上的大型珠串在这奇怪的动作里哗啦啦响。

艾力威廉感觉自己的身体和思绪似乎都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好像一个渴水的旅人，迫切想找到一个突破口，把心里堆积的秘密全都倾诉出去。

就在他终于走到了万灵之树祭坛中心，祭司忽然上前一步，说了一句和加冕礼完全不相干的话：“艾力威廉王子殿下，在万灵之树和艾尔特艾尔德女神的注视下，告诉我，是谁杀了伊莎贝拉公主？”

艾力威廉王子面容呆滞，眼珠轻轻转动，机械地张开嘴巴：“……是我，是我杀了她。”

万灵之树剧烈抖动起来，发出沙沙响声。周围一切那么寂静，却又好像蕴含无数的尖叫。女王突然发出一声哀嚎，身体一晃，猛地捂住了脸。

旁边的公爵痛苦地别过脸，喘息数次，强行睁开自己满是泪水的眼睛，艰难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她？”

“她想……”艾力威廉王子微微仰起头，好像凝视向半空中什么东西一样，声音平板：“她想把我的孩子生下来，她累了，不想做王储了。”

这惊世骇俗地语言让站在最后面的公爵夫人惊恐地捂住了嘴。

“她是你的姐姐！你的姐姐！”女王大吼道，泪水铺满整张美丽的面孔。她被公爵一把抱住，才没有冲上去仪态尽失地撕打王子：“你怎么……你怎么能……”

“她不是我的姐姐。”艾力威廉王子像个木偶一样，缓缓扭过头，木然地对着母亲说道：“我早就知道，她不是您亲生的。”

女王猛地一怔。

瓦尔海特的约束——也就是受神力加持的吐真水效果就要结束了，艾力威廉王子已经说出了太多秘密，估计再过两三个问题就会被惊醒。祭司立刻举起手打断了女王崩溃的呢/喃，肃容道：“你是如何杀死公主殿下的？”

“因弗厄尔农的呼唤，我把它融进了日记本书页里。”艾力威廉王子的额角已经开始渗出了汗水。他的头部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引，突然抽/动数下：“我发现菲斯特知道了姐姐的秘密，就威胁他，必须为我办事。”

女王不停地摇着头，泪水几乎要把公爵的衣袖打湿透了。她颓然倒在公爵的怀里，几乎永远不曾弯折的脊背此刻抖得不成样子——扶着她的公爵也满脸泪水，浑身打着颤，要不是身体素质好，恐怕并不比女王好多少。

幸亏今天叫来的直系皇族只有公爵夫人一位外人，否则这件事非得把两位阿文图尔琳小姐吓昏过去不可。

而公爵夫人此刻也靠在万灵之树上，满目泪水，双手交握，拼命向艾尔特艾尔德女神祈求宽恕。

而此时，艾力威廉王子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从吐真水里挣脱了出来。

他这回是真茫然，四下环顾着，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来到了万灵之树脚下。

一直躲在一边听了全程的爱维格此刻叹了口气，从树后面走了出来，站在了雪岑特的身边。

她是神眷者，被特许可以来到这里观礼。但是知道了真相的爱维格此刻心里却没有大松一口气的感觉，反而沉重地好似揣了一百个深渊森林中心的通冥巨石。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爱维格轻声喃喃：“我还以为他杀了公主殿下是因为想争王位……没想到居然是怕丑事被揭发。”

她与艾力威廉王子会面不多，印象里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美少年。却没想到这美少年金玉其外，内里却蕴藏着比怨毒沼泽还浓烈的阴郁恶毒。

扒开这层皮，恐怕阿尼莫西太特也受不了下面发酵的臭味。

“母亲？”艾力威廉怔怔地看着哭倒在地，已经发不出声音的精灵女王，有点怯怯地说道：“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如此悲伤——”

“维罗蒂亚拉！”女王倏地仰头，大声叫了祭司的名字。

祭司就站在祭坛中心，闻言深深叹了口气，转过身：“陛下。”

女王今日没有化妆，泪水将她的脸蛋浸出一股没有血色的苍白。她借着公爵的手站直，颤/抖着嘴唇：“艾尔特艾尔德女神告诉您了吗，我该如何处置这个残害手足、亵渎生命的败类！”

艾力威廉王子好像被什么重重地击中了身体——他蓦然失去了力气，整个人瘫倒在地上，身上长长的珠链噼里啪啦地摔得脆响。

他手脚并用地爬向祭司，惶然地四下环顾，英俊的脸上被恐惧扭曲：“不——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不！！母亲，我已经忏悔过了！”他发出尖锐地嚎叫，万灵之树都被他吵的开始晃起的树枝：“我、我已经忏悔过了！！诚心忏悔的人可以被女神原谅，我不要被惩罚——”

“肃静！”

从万灵之树中震荡出一声悠远古老而宁静地女声，就是这原本温润的声音此刻带着浓浓地严厉：“肃静！”

艾尔特艾尔德女神被触怒，借由万灵之树，向面前毫无愧疚之心的王子发出了怒吼。

带有神力的话语在神庙中回荡，四周一下子鸦雀无声，艾力威廉王子一下子就闭上了嘴，整个人被震得直接趴在地上喘气，就连雪岑特和爱维格都被女神生气的声音轰得头脑嗡鸣。

爱维格被音波冲地往左一歪，幸亏雪岑特眼疾手快拉了一把，才不至于摔个大马趴。

祭司迅速冲着万灵之树跪了下来，低着头，缓缓伸/出手，接住了万灵之树慢慢垂下来的枝丫。

片刻之后，万灵之树重新收回了枝丫。祭司则弯下腰，虔诚用以海利格语念诵了对女神的赞美之词。

然后她起了身，转过来面对着被神力打趴下的艾力威廉王子，口吻变得严肃而无情：“女神说他玷污了精灵族高贵纯洁的血统，而帕哈迪斯乐土中的公主殿下也没有原谅他，他必须立刻离开精灵族，前往尘世万神殿接受身体的痛苦来忏悔。不过还有更严重的——”

祭司转过头，对着闭着眼睛、悲痛到无法站立的女王说道：“他必须立刻向永恒的冬可娜赫忒女神请求宽恕，因为他使得因弗厄尔农女神的工作量再次增加了。冬可娜赫忒女神曾经向尘世传达过讯息，禁止再使用禁/忌毒药，而王子殿下违反了规定。”

听到这句话，爱维格和雪岑特同时眉毛一挑，彼此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噢，完蛋了，性格最板正无情的冥界之主生气了——说实话这位女神很少有什么情绪，能把人惹恼的都是触犯了禁/忌。爱维格和雪岑特撇撇嘴，心里开始为艾力威廉王子殿下的未来感到悲哀。

“冬可娜赫忒女神要求王子三天之内必须到她的宫殿，她想知道为什么王子殿下把连续两个人用因弗厄尔农的呼唤送了下来。”祭司声音平静，传达着艾尔特艾尔德女神的话语：“还请殿下做好准备，三天后冬可娜赫忒神庙的祭司会来找——”

“不——”尽管已经被愤怒的大地女神用神力揍了一次，王子还是因为恐惧再次发出了哀嚎。他呻/吟着,匍匐前进，试图抓住母亲的裙角，泪水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水痕：“母亲……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去见冬可娜赫忒女神，我害怕，我害怕……”

原本金尊玉贵、英俊迷人的王子这会儿变成了一只旱地乌龟，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精灵女王被公爵扶着，已经哭不出泪水，却在艾力威廉王子即将碰到她裙角的时候，往后缩了一下。

王子的哭声戛然而止，爱维格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看到他骤然脱力砸在地面的脑袋。

“原本王子如果不做死，女王真的会保他一世平安享乐的。”爱维格想起十天前那个悲伤的母亲，她甚至为了孩子险些做出不利于精灵国的决策：“可惜了，爱情和亲情全作没了，他还要承受冬可娜赫忒女神的怒火，恐怕来生也会继续受罚。”

如今，王子殿下的下场已经很明确了，公主也去了她应该去的地方。爱维格心中百感交集，闭了闭眼，突然不想再参合到这件费心劳神的破事里。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了出来，似乎想把今天看到的听到的悲哀，全都借由这口气排出体外。

爱维格默默摇了摇头，不想再留在这里，便拉了拉雪岑特的袖子：“我先走了，去给诗妮丽希特女王回个信。等你们处理完了，来敲我门就行。”

公主最后还是被女神送到了通往来世的乐土，往后再来一次擦亮眼睛吧【感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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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公主毒杀案（22）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