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焰席卷过目之所及的一切,烛明山已在火海中成为人间炼狱,走兽奔袭,飞禽嘶鸣。
被撞碎的结界随着四溢的灵力迸溅出璀璨的星火,在哀鸿遍野的一片深蓝里,深深地刺痛了灵芽的眼。
冷。
刺骨的冷贴着每寸肌肤,连血液都要被冻结般残酷到近乎让人绝望的冷。
与此同时,如岩浆般滚烫从骨髓深处向外蔓延。
千万根由火焰铸成的金线向外缠绕,每根骨头都烧成液态般疼痛。
太痛了。
灵芽嘴角扯出一抹惨淡的笑。果然还是失败了吗?
烛明山已在池晚舟的怒火里化为灰烬,她谋划百年的出逃也在最关键时刻被池晚舟捏碎了结界,涅槃阵已毁,自己也要魂飞魄散了吧。
灵芽回想自己的这一生,着实荒唐。
她自幼随师傅扫邪祟除妖魔,执剑踏遍九州土,觉得这天,凭自己挽的剑花也能戳个窟窿出来。
十七岁那年,十五岁的池晚舟入师门,她不懂师傅为何招一个毫无灵根的废物入内门,借由他奴籍出生,极尽欺辱。却不曾想,年少对池晚舟的不屑和欺辱,都成为后来自己被囚禁在烛明山受尽凌虐的理由。
那一年,天地镜封印松动。
轰动整个修仙界的混沌大战中,灵芽在危急情况下为救师兄,抛下重伤的池晚舟。
池晚舟在太虚宗修炼数十载,也不过是个筑基期。
灵芽亲眼目睹妖兽蜂拥而上将池晚舟分食,可他的嶙峋白骨竟忽然间燃起熊熊蓝焰。
在池晚舟体内压制了数十年的纯阴之火瞬息间席卷战场,那是一场凉得像霜冻的火焰,无数连尖叫都来不及的同门直接化成一捧灰。
各宗门终于见到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在众魔声声恭迎吾主的呐喊中,各宗门后知后觉,池晚舟,就算曾由仙家亲自为他刻上蕴含天意的符文,也终究改不了他生而为魔的命。
池晚舟觉醒之后,各宗门心知胜利无望主动求和,他立于一片火海之上,冰凉的唇勾出一抹讥讽的笑,毫无温度地吐出那几个成为灵芽夜夜梦魇的字:
“休战?很简单,只需交出一人。”
池晚舟说,用她一人可换修仙界百年太平。
各宗门纷纷将目光落至灵芽身上,唯有师门众人将她护至身后,师父朝并歌更是剑指池晚舟。
那一剑踏碎山河,剑气将大地刮出数道裂痕,无数血肉横飞,妖魔破碎的尸骨纷扬成一场荒诞至极的大雨。
朝并歌说,他拿剑,是因为人太柔软了,总得有些坚不可破的东西来保护这些柔软。
可那天,斩不尽的妖魔折断了他的剑。
春弦师兄爱洁,却被魔兽踩在脚下生生勾出肠肚。
安师姐从天歌山出发时还说带他们下山去偷千杯醉,转眼便被撕成血淋淋的碎块。
还有无宁师兄、霜寒霜月、花在酒、夏无常......
天歌山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对灵芽说,走啊!走!灵芽!快走!
池晚舟燃着一身蓝焰,若不是所到之处万物成灰,几乎让人以为他正被湛蓝的海水包裹着,那么平静、无悲无喜地站在朝并歌面前。他剑穗上甚至还坠着的当年师父赠的玉环,剑出鞘时却没有一丝犹豫,那么干净利落。
绝望如同潮水涌向灵芽的经脉,满腔滔天的怒火最终变成刺耳的悲鸣,宛如神罚的天火破开云层向池晚舟泼去,大地霎时亮如白昼。
那是世间最后一滴凤凰血落难前最后的挣扎。
而池晚舟在这近乎金黄的火焰中一步步沉沉走来。他的手那样凉,身上的血腥味重得灵芽几乎要晕厥,然后那蓝、铺天盖地的蓝、将明亮的火焰寸寸吞噬。
池晚舟新塑的肉身白得像是一尊蜡,伸出嶙峋的手,将灵芽拖进无边际的蓝里。
至此,在太虚山上的岁月如镜花水月,池晚舟将灵芽带上烛明山,一关就是百年。
而灵芽,作为世间最后一滴凤凰血精养的太虚宗天骄,彻底被囚禁。
涅槃阵破的最后一秒,灵芽睁眼望着将她拉进怀里的池晚,用尽最后的力气咒骂:“早知精心谋划了百年也逃不出你的魔爪,我就算烧干最后一滴血也要拉着你一起死,为枉死的师门众人报仇雪恨。若是重来一世......”
天歌山
“灵芽!”花在酒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摘的野草,晃悠着从树上跳下来,怀里还捧着几颗新摘的蜜桃,新鲜得连水珠都还挂在上边儿。
“你还在生气?师父当着众人的面收那废物为徒,那小子的命灯已放进怀心殿,你就算再闹三天三夜也没用。”
躺在藤床上的人儿紧闭着双眼,眉头紧蹙,任谁看了都知道这人心情不佳。
花在酒拿出一个桃随意在衣服上蹭了蹭,一口咬下去,甜得眯起一双潋滟的桃花眼,“要我说,既然把他赶出天歌山无望,我们就狠狠地捉弄他一番!让他自己收拾东西滚出去。”
至阴至纯的火内外灼烧所残留下的痛楚仍然折磨着灵芽,不知是谁一直在耳边吵闹,她费力睁开眼,看见一双及其熟悉的眸子凑得极近。
花在酒看见灵芽终于肯睁眼了,喜滋滋地凑近小师姐,问道:“你觉得好不好?”
此情此景,将灵芽一下拽回了池晚舟入太虚宗的那一年。
她的师父朝并歌,与山海阁观自在并称九州第一剑,隔十年后再开山收徒,领进门的便是池晚舟。
池晚舟入天歌山第一天,她就将新师弟的木屋掀了个底朝天,拿着剑站在山门口,扬言他敢踏进天歌山一步,她便废了他的腿。
花在酒站在灵芽身边,双目通红地瞪着池晚舟,攥紧拳头气到连肩膀都在轻颤,抿紧了唇不说话。
他们天歌山,大师兄号称清风停云师春弦,师兄清风剑法的剑锋所指,流云亦停。二师兄乃天生剑骨无宁,无剑在手万物为剑,外人道,太虚宗最锋利的剑不是剑,而是天歌山无宁。安师姐则早在结丹初期就能越一个大境界只身斩金丹后期大妖魔。就连平时最吊儿郎当的花在酒,也被赞为根骨绝佳资质非凡。何况花在酒还是在山门外跪了半月才跪来入山的资格。
现在,一个明眼人都知道是废物的东西,身上穿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烂,居然也配上天歌山,当朝并歌的徒弟。
朝并歌伸出一只手将池晚舟挡在身后,皱眉不赞同地看着灵芽:“小芽儿,别闹。”
有师父护着,灵芽伤不到池晚舟分毫,非但如此,师父竟将新来的废物住所安排在她隔壁,灵芽眼睁睁看着池晚舟住进隔壁木屋,一气之下跑入后山。
现在,正是花在酒来后山找她。
可她不是涅槃阵失败,魂飞魄散了吗?还是说世间真有走马灯,她现在是在走马灯中重新走完这一生?
灵芽被囚的百年里,无数次回忆着遇见池晚舟的每一幕。她曾设想当时若她不为了救师兄而抛下重伤的池晚舟,不让他被妖魔分食,那束缚住他的仙家符文是不是就不会被冲破?
若她一开始就接纳池晚舟而不是想方设法欺辱他,自己是不是就不会被囚?
可灵芽不相信池晚舟。
池晚舟恨自己,是因为她对他百般刁难。可将他带上天歌山教他修炼指导剑法的师父呢?为他亲自下山学人间菜肴的春弦师兄呢?不眠不休数日只为写出增强他体术秘法的安师姐呢?他们何曾亏待过他?可结果他又做了什么?
灵芽看着花在酒,即使知道这只是走马灯,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伸出手按在花在酒的眼旁。
在太虚宗的轶闻里,花在酒的眼被称为醉桃花,可醉桃花。就是这样一双眼,在与池晚舟手下的妖魔一战时,被生生挖下。
花在酒疑惑地看着突然红了眼眶的小师姐,不解地问:“干嘛?你到底听我讲话了没?”
听见熟悉的语气,灵芽鼻尖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花在酒慌了心神,满怀的桃子被扔到地上,用衣袖去擦灵芽的眼泪:“怎么了我的姑奶奶?你要真这么讨厌那小子,我现在就去把他打一顿扔下山,别哭啊!”
灵芽拉着花在酒的衣袖将他拽近,双手环到他身后,贴近时竟然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花在酒胸膛里的心跳。
好温暖的怀抱,原来走马灯也能这么真实。
她哭得撕心裂肺,眼泪滚落,贴着脸颊处的衣服早就湿透了。
“对不起,花在酒,对不起。”灵芽哭得字音和呜咽连成一片,“都是我的错,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大家都为救她而牺牲了。
“灵芽?”花在酒意识到不对,灵芽性情骄纵,蛮横无理,从来没在他人面前哭过。
他手放到灵芽背后,轻轻拍着,“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泪迷蒙了双眼。
“花在酒,大家都死了。现在我也死了。”灵芽说。
“你在说什么啊?大家好好活着呢,你也好好活着。”花在酒二丈摸不着头脑,把灵芽从怀里拎出来,“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不可能。”
灵芽看着花在酒,正是春天,日光穿过密林柔和地落在花在酒身上,天歌山生气勃勃,风穿过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吹得花在酒的发梢微晃。
那么真实,那么美好。
“怎么会是梦呢?”她走过的一生,那触目惊心的一片蓝,烛明山上的日日夜夜,怎么可能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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