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头醒来时,人已经回到了自家屋子里。
他怔怔地盯着床顶发呆,许久都未动一下,只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是个活人。
大门敞开着,老旧的摇椅吱吱呀呀地摇着。
老李头眼珠转动,视线转向不远处的摇椅,恍惚间又觉得是阿苑回来了。
“阿苑啊……”
他家的阿苑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刚生下来时丑的像只小猴崽子似的,又小又皱巴,好好养了几月就变了个样。当时家里的亲戚都说阿苑生的就是个有福气的样子。
几年后,襁褓里的婴儿倏忽长大,精灵可爱,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分外讨人喜欢,唯一可惜的是她是个女孩,不能继承香火。
老李头最喜欢躺在自己打的摇椅上,让阿苑伏在他膝头,拍着阿苑的背给她讲故事。那是老李头庸碌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日。
儿媳盼望着再生个儿子,于是每晚哄阿苑睡时,都唱那首流传已久的《螽斯》,祈求多子多福,结果当真怀上了。
当双胞胎呱呱坠地时,全家人都沉浸在了巨大的欣喜之中,可随之而来的是烦恼。
三个孩子有点多了,儿子和儿媳这样说道,老李头想争辩些什么,可看着双胞胎腿间的根,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他家里原来也是这样的,在他出生前,家里已经溺死了两个女婴,砸锅卖铁地供他上学,可惜屡试不中。王家村这里还算好的,大部分人家还是愿意养一两个女儿在家里的。
李家本来也不是养不起,可谁都知道山里有会替他们养孩子的山鬼。于是抛弃变得更心安理得,事后的担忧和负罪也减轻了不少。
那天夜里,儿子儿媳抱了熟睡的阿苑上山里去,老李头就在窗边看着,直到他们回来了也不肯回去睡,硬生生挨到天亮。
鸡鸣声中,儿媳起来煮饭,瞧见石头一样杵在窗边的他,惊呼一声,说:“爹,你咋哭了?”
老李头抹了把脸,眼泪被风吹的凉飕飕的:“没事,睡不着,起来看日出结果让风沙迷了眼。”
儿媳便也不再追问,进厨房烧水煮饭。
之后日子继续,家里没人再提起阿苑,仿佛她从未存在过。后来,儿子听到隔壁村卫家收人的事,和儿媳商量了几天,又从山鬼处带回了阿苑。
小丫头本还为父母来接自己高兴得不能自已,被带去隔壁村的那天,她以为是要带自己去走亲戚,还来找老李头告别。
去时是两个人,回来时只有儿子一个人,兜里抄着几块碎银子。
许是报应吧,没过多久,老李头的儿子跌断了脚,高烧不退,没多久就去了,儿媳承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勉强撑了两月就撒手人寰,徒留老李头带着两个不满三岁的孙儿。结果年前大雪,两个孙儿又双双死于风寒。不到一年啊,好好的一家子败落成这样,老李头受不住打击,一直恍恍惚惚的。
他知道自己也病了,可他乐得如此。他还听得见,看得见,只是换了种思考的方式,兴许他原来才是疯的,现在才好清醒过来。
——爷爷,阿苑回来了。
出现在家里女孩,用着阿苑着声音和语气,却长着一张陌生的脸。阿苑回来了,阿苑再也回不来了。
阿愿出现在老李头面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最后一个孙女也死了。心中仅存的侥幸被彻底击碎,老李头彻底疯了。
“别过去,那是个疯老头。”
“离疯子远点,当心他咬你。”
“疯子,疯子。”
老李头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搬了把小竹凳坐在路旁看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1)。
夜里,阿愿时常会来看他,给他讲些外面的事,给他推摇椅,就像一对普通的祖孙。
直到昨夜,阿愿来后请老李头帮自己一个忙,他答应了。阿愿给他喂了点东西,让他更好地去完成阿愿交待的事情,不想半路上发病,瞧见个和阿苑三四分像的孩子就将人一起带走了。
好在到底还是完成了。
老李头下了床,爬上摇椅,在拉长的吱呀叫声中,低声唱道:“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2)……”
王德容府上,卫风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看看王佑一家的情况。结果一推门,积于院中的阴寒之气扑面而来,给卫风遥吹了个透心凉。
卫风遥哆嗦了一下,丹朱抬上按上他的肩,驱散了浸入他骨子里的寒气。
“哥哥,你看后面。”丹朱说。
“怎么?”卫风遥转回头,看着与身前别无二致的院子,陡然沉默。他们像是置身于镜面世界与现实的夹缝中,往前往后皆寻不着出口。
丹朱说:“我们入阵了。”
卫风遥走进院子里,四下看了看,问:“王佑他们一家应该就被困在了里面,这阵不能强破。”
他们这些有修为的还好,那些凡人会随着这阵法一起灰飞烟灭,就像被打碎的镜子一样。
丹朱面露难色,他不太擅长阵法,也最不喜欢搞这些弯弯绕绕的。
卫风遥拿出卦盘,开始试着卜算阵眼所在。
这边两人依着卜算出的路线在一间连一间的院落里绕圈子,另一边殷子初和符祈月安顿好了老李头飞速赶往王府。
王德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满面笑容地出来迎两人。
殷子初来不及和他客套,匆匆跨进府门,符祈月对王德容说:“报歉村长,事态紧急,详情之后再告知。”
随后,他脚尖一掠,紧跟着殷子初跑没了影。
一进王佑一家所在的院落,阴风阵阵,符祈月微一偏头,再睁眼时前边的殷子初就不见了。
“……”符祈月回头拉开院子大门,见到一模一样的院落布置后,他心中了然。
他在阵法上的造诣比另外三人高上许多,抬手掐算一番,抬腿往东厢房走去。推开门,符祈月眼前一花,房内陈设大变,阴暗狭小,如同监牢。
再回头一看,背后的房门已经变成了紧闭的监门。
靠墙角落的茅草堆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抱膝和旁边牢房的人细声说话。
“晓依,你、你还是睡不着吗?”
王晓依面颊消瘦,闻言忍不住又往角落里缩了缩,低声说:“我害怕。”
旁边看着比王晓依还小的女孩扒着木栏间的缝隙,说:“那我给、给你唱、唱歌吧。”
王晓依将下巴垫在膝盖上,偏头看去,说:“又是《螽斯》啊,阿苑,你这么喜欢这首曲子吗?”
名叫阿苑的女孩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显出傻气来,她说:“阿娘以前总、总唱这曲子哄我睡、睡觉,所以我喜、喜欢。”
王晓依垂下眼帘,说:“我娘亲以前也总唱歌给我听。弟弟出生后,就是我唱给他听。”
阿苑结结巴巴地安慰了她两句,低声哼唱起来。
唱起歌来时,阿苑的结巴倒是好了很多。
符祈月走近了两人,目光扫过两人的脸,他脚步一顿,蹲下身细细打量起来。
单看一人时不觉得,但这两人凑在一起时,符祈月蓦然发现她们二人五官中都有一处生的与阿愿一模一样。王晓依是腮,阿苑是眼,简直和直接裁下来拼在一起没什么两样。
眼见两个小姑娘渐渐都睡了过去,符祈月掐诀破了这重幻境。
一层看不见的涟漪自半空荡开,将牢房中的情景破碎。出现在符祈月面前的是又一扇房门,他抬手推开,再次陷入幻境。
阵中的一切皆是王晓依的生平经历,它们毫无章法地出现在阵中各处,阻拦着符祈月的脚步。
连续破开四次幻境之后,符祈月拼出了事件部分经过。
王晓依因天赋卓绝被来王家村的卫家修士盯上,以二十两银子和一瓶补气益血的丹药买下了她。进入卫家的第一天,王晓依他们就得知了卫家要拿他们炼丹的真相。她在监牢中遇上了阿苑,两个被抛弃的女孩相互安慰着度过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
结果半月之后,阿苑被带走炼丹了,马上就要沦到王晓依了。
符祈月再次推开一扇房门,门内环境和之前的一样阴暗,看样子应该是在一座塔内。塔中央是一泓极深的水潭,殷子初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水潭的阶梯旁数数:“八百三十七,八百三十八,八百三十九……”
听到有声音,殷子初回头一看,向他伸手,笑道:“祈月。”
“师兄。”看到他无事,符祈月心下一松,上前将人拉了起来。
殷子初抱怨说:“你来得好慢啊,我都等了好久了。”
在这种容易伤及无辜的迷阵中,如果不会破阵,最好的办法还是呆在原地等同伴束寻。
符祈月不着痕迹地将人往自己身边拉近,说:“等回去我再努力钻研阵法,争取下次快些找到师兄。”
殷子初笑了一下,旋即面色微凝,朝底下幽黑的潭水扬了扬下巴:“看这里面,全是孩童的怨魂,还有好些不满周岁的婴儿。”
符祈月垂目看去,只见水潭周围刻满了符咒,鲜红一片,密密麻麻的让人心惊。水面之下,无数张幼小稚嫩的面庞挨挤堆叠在一起涌动,堪称触目惊心!他们扭曲着、尖叫着、哭泣声,只是所有的声音和恨意都被潭水吞没,传不到外界。
无声的哀哭化为附骨寒凉充斥着塔内的空间。
1.渭川田家
2.诗经·采薇
本来想用其他有盼归含义的诗的,但找不到合适的。以后再看看吧,用的不太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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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天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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