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一(三)

“这次怎么回来这么快,以前你不都半夜溜回来的吗?信送到了没?”

符祈月转醒时已是黄昏,他背对着门歪躺在地上,身下垫着殷子初的外袍。他一睁眼就对上远处灿烂的云霞,茫然了一瞬后心底微凉,一骨碌爬起来刚想呼喊就听一旁传来殷子初的声音。

“肯定给你送到了才回来的啊。”殷子初扒着门探进半个身子,他回避了第一个问题,正想着怎么解释符祈月的事,面上笑得无比灿烂。

看着殷子初的笑容,南慕卿心里有点发毛,猜到殷子初有求于他,他试探着问道:“又要借钱?今早不才借你八百两吗?”

殷子初摇头:“不是借钱。”

南慕卿略一思索,忽而皱眉道:“你偷溜下山的事被发现了?”

不应当啊,如果是掌门早来问责了。

“怎么可能,我偷溜那么多次了,经验丰富,那些巡逻弟子哪里抓得住我。”不过虽没被抓住,他却要带着南慕卿去自首,一想到这,殷子初汗如雨下,脸上的笑是愈发灿烂了。

“那就好,”南慕卿舒了一口气,道,“前几日有弟子偷溜被抓,宗门最近严抓此事,你若被抓咱俩可都完了,要知道通行令牌可是我给你的。”

作为少数拥有通行令牌的弟子之一,南慕卿经常帮助殷子初偷溜下山买话本和零嘴,有时也会托殷子初送信去月寒宫。两人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抓抓一双。

“你下山前我才和你说过,那时看你的样子还以为你没听呢,幸好你记住了。”南慕卿放下手中的心法,开始想象收信人收到信后的反应,嘴角微微翘起,桃花眼里波光潋滟,颇有些少男怀春的模样。

可惜殷子初不得不打断他的美好想象,他轻咳一声,笑容中混了几抹愧色:“师弟啊,虽然我没被抓,但你可能要跟我一起去我爹那里投案自首。”

“?”南慕卿心底涌现一股不好的预感,盯着殷子初有些迟疑地问,“你,是不是做什么?”

殷子初轻咳一声,心虚地别开视线,他扭回身看向一旁的符祈月,见人醒了微微一笑,然后未待人反应过来,弯腰卡住他的胳肢窝把人提溜起来,举到了南慕卿面前。

两个都一脸茫然的人大眼瞪小眼。

符祈月:“???”

南慕卿:“???!!!”

符祈月仍有些发懵,他还没理清发生了什么就听到南慕卿的怒吼:“殷、子、初!”

被吼声正面攻击的符祈月更懵了,而对面的南慕卿气得捂心口,指着殷子初的手都在发抖:“你果然没记住我说的话!下次再帮你我就不信南!”

“那个,师弟,应该不会有下一次了。”殷子初尴尬微笑,生怕气不死南慕卿。

“殷子初!”南慕卿很生气,但良好的教养让他无法把嘴边的脏话骂出口。如果不是门规限制,他很想马上把这位师兄丢下山去。

偷溜的事曝露后南慕卿的通行令极大概率会被没收,所以殷子初以后应该不会找南慕卿借令牌了,至于剩下的极小概率全系在符祈月身上了。

“你别生气啊,我查探过了,这孩子天资绝世,且与本门功法极为契合,我爹他必定欢喜,说不定能将功补过呢。”殷子初十分没底地劝说着。

“呵!”南慕卿斜睨着殷子初,视线扫过他落在符祈月身上。

符祈月身上的伤基本都被殷子初治好了,不过为了博取同情说服南慕卿,殷子初没有抹去符祈月身上可怖的血痂和青紫。它们宛如上好瓷器的裂纹般分割着符祈月白皙的皮肤,从旁观人的心底带出无尽的遗憾和心疼。

南慕卿拿手挡住眼睛,他可比殷子初容易心软得多的多。

“确实是个绝世的好苗子,不过……”天一峰掌门殷画收回查探的手,转头望向堂内高举荆条规规矩矩跪着的二人,神色转冷,一旁的桌案上放着没收的通行令。

毫无悬念的,殷子初寄托希望的极小概率败给了极大概率。

符祈月亦转头看去,看见殷子初一脸乖巧的模样总觉得有些幻灭。他对殷子初的第一印象是温柔、强大和可靠,但自踏入天一峰这些印象的崩塌就如雪崩一样势不可挡,只是这并未改变符祈月对殷子初的感情和依赖,甚至在未来十年的相处中步步加深,从涓流汇成大江,几乎要将他溺毙其中。

“我也不知为何会发展成这样,”是夜,殷子初躺在宿舍床上,怀里抱着慵懒的肉粽,一边给它顺毛一边道,“毕竟我除了救过师弟一命之外没什么值得他关注的啊。”

他胸无大志,怠惰修炼;容貌虽好,但并不十分出彩,全身上下也只有天一峰掌门之子一样值得人关注些,可符祈月显然不会是贪图殷子初这个身份的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符祈月都没有爱慕殷子初的理由。

“师弟他究竟为何喜欢我呢?就因为我救了他吗?”殷子初百思不得其解,便出伸一只手戳了下肉粽毛茸茸的脸颊,想从猫嘴得到个答案,“你说呢?”

肉粽享受着殷子初的顺毛,舒服地眯着眼,懒洋洋地回道:“不知道啊,就像我也不知道你爹为何喜欢你娘一样。你们人类的感情实在太复杂了。”

殷子初赞许地点点头,一双墨瞳仿佛看见了一切,又似是看尽了一切,其中只余下一片黑沉沉的虚无:“是啊,人的感情太复杂了。”

多少孽缘纠葛系情而起,却无处可终。所以还是不要懂的为好。

殷子初忽然一侧身,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半开的窗户看到了夜色中苍翠的竹林,在黑沉的夜色中它们仿若一把把矗立的剑。

殷子初唇角微抿,挥出一股轻风,吹掉了撑窗的叉杆,他低头冲肉粽道:“说了很多次了,进出记得关窗。”

一旁看完的话本也被风吹开书页,结尾的一段文字被殷子初之前吃的零嘴的油晕开了些许。

——剑修将要去拯救苍生,其实他对此并无意趣,只是除此之外他无事可做。一切伏笔埋完,他回到清冷的小院,与唯一的朋友相伴赏月。可这短暂陪伴如黄粱一梦,梦醒时分,剑修依然只余孤寂。他茫然地来到世间,孤独地行走于世间,或终将孤零地离开世间。

“唔……师弟,再睡一柱香,就一柱香。”第二日,殷子初半梦半醒间察觉到有人站在床边,以为是符祈月来叫自己,便如往常一样说着。

含混不清的话语如在撒娇一般。

床边的人默了一瞬,随即干咳一声,道:“子初,是我。”

“?!”

声音很熟悉但不是符祈月。

殷子初的睡意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转头望见床边看上去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人,眨了眨眼,乖巧地唤了声:“爹。”

殷子初拥被而坐,一头墨发有些凌乱,他还在想该说些什么时,忽觉一阵微弱的灵气波动。

殷画探查完殷子初的修为,心中那点微弱的希冀顿时灭得干干净净,他刚想说些什么,目光瞥到一旁的话本。殷画扫了一眼内容后沉吟片刻,伸手拿起话本,一目十行地扫阅着。

见殷画拿起自己的话本看了起来,殷子初连忙认错:“爹,我错了。”

求别扣月例!他已经欠南慕卿很多银子了,再扣利息都还不起了啊!

翻了几页那名为《末》的话本,殷画长叹一声,神色复杂地看向殷子初。

殷子初暗叫不妙,以往殷画露出这种神情就是说教的前奏。自殷子初母亲死后,殷画对他修炼一事抓得更紧,一但抓到他偷懒就要啰嗦上至少半个时辰,三句话绕不开修炼。每每说教结束,殷子初晃一晃脑袋,全是修炼这个词在回荡。

殷子初暗戳戳地准备封闭自己的听觉以逃过接下来的酷刑,不想却听殷画问道:“你就这般想当剑修?”

“……”殷子初微微皱眉。那本《末》写的是世间最后一个剑修的故事——自剑道殒灭后这种题材便极受读者欢迎,殷子初平日看的几乎都是这种类型的话本,所以殷画会产生这样的认知也不奇怪。

只是殷子初并不想当剑修,一点也不想。

殷画合上书,一脸怅然。

自三万年前燕止淮引道为剑斩魔域为魔界后,剑道便消亡了,而剑修也消失在时间的流逝中,成为遥不可及的传说,只在史书和话本中留下曾经辉煌的残影。

“如若你能成为剑修,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厌恶修炼?”虽然这样问着,可殷画心里清楚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这个儿子没有除魔卫道的信念,也没有拯救苍生的宏愿,对修行无半分兴趣,于苍生漠不关心。整日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以看戏的态度观望着一切,仿佛游离于尘世之外。

二十四年下来,殷画差不多快对殷子初绝望了,只是心中还残留着发丝般纤弱的希望。他觉得殷子初或许只是经历得太少,没有发现修行的意义,没有激发心中的大爱。

于是殷画多次给殷子初安排下山历练,从来不过过问殷子初的意见,这一次也是一样:“子初,锦雁城极乐楼出了邪祟,容和下午会带人去处理,你跟着一起去吧,慕卿和祈月也会过去。”

“啊?”殷子初有些傻眼,没想到殷画大清早过来一趟就是为了给他安排任务。他不想不山,不想赶路,更不想去处理什么邪祟,虽然明知结果,但他仍想垂死挣扎一下:“爹,能不去吗?”

“不能。”殷画简单粗暴地拒绝了。

见事情已经板上钉钉,殷子初肉眼可见的蔫了几分。

“你啊……”见他如此,殷画心中一根头发丝的希望顿时只剩半根了,他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半晌后,又道,“你这样,日后有了道侣可怎么办?”

他话中的惋惜和遗恨几乎要溢出来了。

门口的符祈月将二人的对话听全了,他抿着唇,星眸沉沉,神色同屋内的殷画一般复杂,雪白纤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门框。

天一峰人人皆知掌门夫人,殷画的发妻张婉清是一名凡人,无法入道修行,寿命也同凡人一样短暂,在生下殷子初后第五年便仙逝了。殷画身为化神期修士,其寿元不知是张婉清的多少倍。

凡人与修士的寿元差距是这般大,而修士与修士间的差距也不遑多让。修为高深的修士寿元短则上千,长则几万,上不封顶,修为低下的寿元也不过比凡人长个几十年。

符祈月是公认的绝世天才,加上自身刻苦修炼,飞升是迟早的事,但殷子初呢?他天资中上等,若是努力修炼,还有一线飞升希望,可殷子初却十分厌恶修炼。符祈月一直逼着殷子初修炼大半也是因为这个。

即使师兄不能他和在一起,至少能在以后长长久久地看着他。这是符祈月少有的私心。

殷画出去后殷子初抱着被子准备睡个回笼觉,可还没躺下就看到符祈月走进来,声音轻而坚定地说:“师兄,该去上早课了。”

“?”殷子初抱紧被子,茫然问道:“不是要出任务吗?”

“下午走,早上还是要上课的。”符祈月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把被子从殷子初怀中扯出来。

“不要!求放过!”殷子初哀嚎一声,和符祈月拉锯了片刻,就如往常般被符祈月拖下床洗漱,然后被拎去了明华堂上早课。

上完早课后又是漫长的打坐时间,殷子初实在入不了定,眼皮悄悄扇开一条缝,上下打量着不远处坐化了一样不动如山的符祈月。

看着面前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小截的符祈月,殷子初忍不住怀念起十年前倔强软糯,在自己面前仰头唤着师兄的小包子。

当年那么可爱的小家伙怎么就长成这样了呢?

殷子初似乎忘了,符祈月自小就是这个性子,只是当时太小奈何不了殷子初,又因瓷娃娃一般精致的外表看起无辜惹人怜,让人习惯性地忽略他性子上的不讨喜。

打量着打量着殷子初就陷进了符祈月的绝世美貌里去了。

在夜明珠光芒的映衬下,但见他两道羽眉似画非画,紧闭的双眸眼睫微颤,如停栖的蝴蝶缓缓振翅,朱唇若嫣果,雪白的肌肤脂凝玉雕。蓝白色弟子服上散落着一头墨发,似皎月前缱绻的云丝,越发显得他如画上走下来的仙人,清冷绝艳,美得不可方物。

符祈月的衣领处因为每日和殷子初的拉锯总是带着些许褶皱,露出锁骨的一角。白腻的肌肤,微乱的衣裳,十分引人暇思。

殷子初看得出神,没注意到符祈月已经睁开了眼。星眸中流淌着浅浅的柔色,冲淡了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见殷子初一直盯着自己的脖子,符祈月目光向下一瞥,旋即轻笑一声,悦耳如金石相碰的声音无意间带了些许蛊惑:“师兄,看够了吗。”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