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晨死了。
殷子初盯着他现在堪称可怖的脸,心绪纷乱,心里沉甸甸的,很奇怪。他说不清这是因为什么,但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肉粽对殷子初说:“你先回去,我留下来收个尾。”
否则就凭这间房现在的样子,殷子初他们出不了城门就得被叫回来。
浓郁的夜色被一点点稀释,如水入墨缸。殷子初走到窗边望了眼天,薄唇轻抿,他在极乐楼浪费的时间有点多了。
星点渐隐于光渐,殷子初独身往来时的客栈掠去。
熟悉的建筑出现在微明的视野中,殷子初跳到自己房间半开的窗户旁,足尖一点,从窗口翻了进去。然而甫一落地,殷子初就瞧见房间站了个人。
窗口流入微弱的亮光,房内的一切依稀可辨轮廓,那人沉默地坐在桌边,面前摆着半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他也不知就这样坐了多久,若不是殷子初进来时,他抬了抬眸,几乎要让人以为那是尊石像。
那是符祈月。
殷子初看不大清符祈月的神情,但能感到对方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以及冷得和冰窖似房间。他一手掩唇轻咳了声,不太自然地说:“师弟,你怎的会在我房间?”
以及你在这里呆了多久,殷子初在心里补了句。
“昨日我对师兄态度恶劣,特来道歉。”说是道歉,符祈月语调却冷得能结冰,“师兄为何半夜出去?去了何处?”
“房里太闷,我出去走走。”殷子初知道这个理由没有说服力,但他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了。他偷眼去看符祈月,神色惴惴。
符祈月从未对殷子初冷过脸,这让殷子初很不适应,他又下意识有些心虚,更显气短。
整个场面看上去就像偷腥被抓包的丈夫,以及独守空房悲愤不已的糟糠妻。
殷子初被自己的联想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符祈月起身走到殷子初面前,倾身凑近。殷子初盯着符祈月湛若冰玉的眼,心跳陡然加快。
片刻后,符祈月起身冷冷道:“所以,师兄走到极乐楼去了。”
殷子初移开视线,低声说:“师弟,你……怎么知道的?”
符祈月敛眸,他叹了口气,说:“师兄身上沾了极乐楼里的薰香。”
薰香?
殷子初扭头细细地嗅着自己的身上的味道,确实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大概是从江月晨处沾来的。
江月晨……
那双眼又浮现在殷子初的脑海中,他眼睫一颤,不由得看向符祈月。如果当年他没有遇到符祈月,或者根本就没有心软,那现在的符祈月会不会是另一个江月晨?
回忆中命运的丝线被肆意排列,却怎么也组不出殷子初好奇的那个。他发现自己根本想象不出符祈月这样皎月无瑕的人坠入泥潭的样子,脑海中的幻想只能是一瓢破碎的水月。
殷子初忽然抬起手放在符祈月发顶,掌下的墨发如丝绸般柔顺,刚抚上时还带着些许的凉意,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师兄?”符祈月微愣了下,他垂下眸,掩住凤眸中的委屈之色,周身的寒意也渐渐褪去。
“我觉得那江月晨实在可怜,所以临时起意去极乐楼帮他赎身,又花了些时间安置他。”肉粽的解决之法差不多也就是这样,让江月晨赎身被带走,合理地消失在锦雁城,打消众人怀疑。至于提前现身九州的魔族,还需再探。
“只是赎身吗?”明知不该问,符祈月还是忍不住。
殷子初收回了手,挑眉看他,说:“不然还能怎样。你把你师兄想成什么人了?”
符祈月没说话,别过了脸。
殷子初目光落到符祈月的衣服上,他总算想起在自己乾坤囊躺了半夜的外袍。
“啊,对了。”殷子初将符祈月的外袍拿出来,“你的外袍。”
弟子服丢失破损是要去找钟明阁的长老申报的,还要掏灵石买。殷子初把符祈月的外袍带回来,给他省了点麻烦,他自己的外袍则和江月晨屋里的摆设一起灰飞烟灭了。
殷子初从前丢三落四,弟子服少说丢过二十套,后来有符祈月看着,丢东西的频率总算下来了。
申报的流程他轻车熟路,钟明阁长老已经连说都懒得说他了,所以这对他来说算不得麻烦。殷子初想着,对符祈月说:“不用谢我,这是师兄该做的。”
符祈月说:“比起道谢,我更想问师兄是怎么把我的外袍拿回来的。”
殷子初避而不答,挥手想赶符祈月出去,他说:“没事就回你自己房间去。”
他绕过符祈月来到床边,从乾坤囊中摸出一颗夜明珠和三本话本,准备就这样呆到动身的时候。
符祈月深深地看了眼殷子初,刚要转身离开,就听殷子初冲他问:“师弟,你那还有零嘴吗?我自己的吃完了。”
符祈月虽然总劝他少吃凡间食物,但也总会在乾坤囊里替他备上许多吃的,这是二人多年相处下来的习惯。
“有。”符祈月伸手去探自己的乾坤囊,习惯性地劝了句,“师兄已是筑基巅峰,最好还是少吃这些凡物,于修行有碍。”
殷子初也习惯性地敷衍道:“嗯嗯嗯,知道了。谢谢你了。”
符祈月刚要推门出去,却听身后殷子初漫不经心地说:“祈月,天天来喊我上早课,催我修炼是不是很烦啊?”
符祈月回过头。不待他回答,殷子初抬头朝他露了个笑,说:“以后我尽量按时起床,按时修炼,不会再麻烦你了。”
“……”符祈月按在门上的手骤然收紧。
殷子初又感觉一股寒意窜上脊背,半明半昧的房间里,他只能看见符祈月紧绷的下颚线。
半晌后,殷子初才听见符祈月冷淡地说了声:“好。”
等到符祈月离开,殷子初才趴回去,小声嘟囔道:“你呀,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是啊,和你相处了那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大魅力。”变回猫的肉粽从窗口跳了进来,深蓝的眸子宝石般流光溢彩。
殷子初倚着床柱,一手拿果脯,一手拿着摊开的话本,目不斜视地说:“处理完了?”
肉粽踩着优雅的猫步来到床边,轻轻一跃落到殷子初肚子上,熟练地开始踩奶:“当然,我这些年给你收尾都收出经验来了。”
殷子初瞥了一眼肉粽按来按去的爪子,说:“魔界和人界是不是已经开始融合了?不然魔族怎么这么快就现身了。”
早几年殷子初下山时就发现了魔族的踪迹,比预测的时间早了好些年。
“不是。”肉粽十分肯定地说,“青州的边界没有空间紊乱的迹象,大概率是有人勾结魔族,用禁术撕裂了空间。这种禁术无法多次使用,且无法与剑道斩出的壁垒抗衡,不到一盏茶就会关闭,且极十分危险,所以送过来的魔族不会太多。”
殷子初轻声说:“果然,修仙界有内鬼。”
小门派承担不起使用禁术的代价,也没法提供那么多人和妖给魔族研究,更没有庇护那些魔族作乱的能力。
肉粽收回爪子,就地一滚,滚到了床里侧的被子里,眯着猫眼问:“要像透露给你父亲吗?”
殷子初淡淡道:“不用,父亲他应该早有猜测。”
“你觉得会是哪个门派?”
“一流宗门世家都有嫌疑,嫌疑最大的是……”殷子初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说,“月寒宫。”
“月寒宫啊,”肉粽问,“你那个南师弟的心上人是寒月宫的大师姐吧?”
“嗯。”殷子初头疼地将脸往书页上一埋,心烦得紧。片刻后,低低地骂了句:“燕止淮这个混账玩意!”
肉粽耳朵一颤,抬起头,猫眼里写满莫名:“你怎么又骂他?”
虽然他确实对不起你,但也不能遇到什么事都骂他吧。
殷子初反问道:“这烂摊子不是他留给我的吗?”
行吧,你是苦主你有理。
肉粽又把头趴了回去,甩着尾巴说:“对了,你对那个江月晨有点特别啊。”
殷子初不以为意:“有吗?可能是因为他很可怜吧。”
肉粽嗤了声,说:“可怜的人你见多了,怎么不见你同情他们。”
“你想说什么?”
“你同情他是因为你师弟吧。”
殷子初明知故问:“哪个师弟?”
肉粽说:“劝你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1)。”
“我和祈月不合适。”殷子初终于把目光从话本上移开,神色平静漠然。
每次肉粽和殷子初说起这事,总会收到这样的回答,他无奈说:“哪里不合适?他前途无量,你死路一条?别逗了,你也好,他也好,你们都不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你二人间最根本的问题是……”
肉粽还没说完,殷子初就直接把手里的书拍到了他脸上,打断了他的话。
肉粽用爪子扒开书,瞟了殷子初一眼没再说下去,他自己不想与红尘牵扯太深,不想解决,那旁人不论怎么劝说都是无用功。他从殷子初旁边叼了块肉干,窝在旁边一会啃肉干一会舔爪子。
第二日清晨,太阳刚刚冒头,容和便通知三人准备动身了。
肉粽不便现身,先行回去了。殷子初目送他从窗口跳出后,咬着块绿豆糕悠哉悠哉地出了房门。
容和一见他这副模样,习惯性地皱起眉催促:“快些。”
殷子初加快了下楼的速度,语气仍有些懒散:“是。”
仙舟要到城外开阔地才能使用,一行人还得步行出城才行。路上听见百姓都在谈论极乐楼的事。
“听说极乐楼昨晚死人了!死的还是那一位!”
“真是大快人心!”
“不过极乐楼可有麻烦了。”
“唉,那位昨晚招的小倌也是惨,怕是要被迁怒致死啊。”
“不会吧,我有个兄弟在那做打手,他说那位小倌被一位不知名的大人物半夜赎走了,人现在是已经不在极乐楼了。”
“真是幸运啊。”
“不过还真是巧啊,晚上出事,没几个时辰人就被赎走了。”
听到这些,符祈月深深地看了眼殷子初,神情复杂。殷子初讪笑着移开目光。
回宗门的路上,符祈月都没怎么和殷子初说话。之前那些话摆明了殷子初是要和符祈月拉开距离,符祈月心里像扎了根刺,搅得他心血淋漓。
“祈月,你怎么了?”南慕卿上前询问。
符祈月抬眸看了眼南慕卿,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南慕卿挑眉,转头又去问殷子初。
殷子初左右看了看,确定容和没在看这边,和南慕卿传音道:“就按你说的,以后要和他保持距离呗。”
南慕卿:“真的?”
殷子初:“比真金还真。”
南慕卿嘴角抽了抽,几乎是用看傻子的目光看殷子初。
“?”殷子初向后微仰,面露不愉,“你这啥眼神,找打?”
“你知道吗,如果天上掉馅饼,傻子都知道去捡。”南慕卿说,“再说,你个筑基期和我金丹期打,你拿头打?”
殷子初翻了个白眼,心说,我要是全力以赴,手指都不用动就能压趴你。
南慕卿叹息了一阵,觉得这个师兄已经无药可救了。他摇着折扇,忽然想起什么,说:“对了,忘了告诉你,之前我去给梁师伯送药材时,他告诉我宗门内比提前在半年后了。这消息过两天掌门师伯就会宣布。”
殷子初一愣,十分希望自己听错:“啊咧???”
——《金缕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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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极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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