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祖师(一)

从回忆中抽神,殷子初看着符祈月的眼,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样认真的看这个自己捡回来山的师弟。

南慕卿的死以锥心的哀痛和愧疚将殷子初彻底推入这人世红尘,他终于明白自己再做不得那戏外看客,那条划下的与众人分隔的界限也变得没有必要。

他第一次把自己彻底放在了“殷子初”这个身份上看符祈月,而不是一个不存于世的、早晚要走的死人。

“祈月,”殷子初低低唤了声,拥住符祈月,低声道,“谢谢。”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这话说的略微暧昧,殷子初没接也没反驳。

整个人浸在符祈月怀抱中,殷子初忽然就没那么恨燕止淮了,因为这世间有殷画、有南慕卿,还有符祈月……

回到天一峰后,殷子初躺了月余才得了长老恩准可以从洞府出去了,天晴了雨停了他觉得自己又行了,主动向殷画请缨前往夏朝都城调查南慕卿之事。

殷画十分干脆地准了,估计是怕他闷出事儿来,忙不迭地把他赶出来了。

走之前他去看了左晚秋的情况,比刚带回来时好了一些,至少不再发狂了。

肉粽和殷子初用了许多法子都没能让她恢复神智,她被心魔影响得太厉害了,俩人基本都不抱希望了。

他来到床前,素白的手撩起床幔,凝视着左晚秋的脸,黑红的魔气流淌在她的皮肤表面,让她看起来那般可怖。

云行剑躺在里侧,雪白的锋刃经过几次淬洗已经从污秽中显露,经历三万多年的时光,它依然干净如初。

殷子初静静看了左晚秋一会,坐在床沿低声问道:“你觉得燕止淮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是个蠢问题,蠢得要是让容老头听到能活吃了他。毕竟燕止淮的故事不光修仙界,连人间三岁小儿都耳熟能详。

知道左晚秋回答不了,殷子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和我都算是被他抛下的人吧,你和我的感受会一样吗?”

“你也会恨他吗?”

“呐,你恨燕止淮吗?你会因为什么放下对他的恨吗?”

殷子初倚着床柱,视线凝在床顶上。从原来自囚的看台走下来后,他重新审视了这几十年间经历的一,发现他好像渐渐能够理解燕止淮了。

他有些惶恐,所有忍不住来向有相同经历的“苦命人”寻求认同感。不需要左晚秋回答,更不需要她清醒,只有她在这里用那一身可怖的痕迹提醒殷子初曾经的苦难便够了

殷子初又呆了一会就走了,在他走后左晚秋平放在身侧的双手忽然攥紧身下的床单,喉中发出痛苦的呜咽。

躲在窗外的肉粽听到动静,瞬息之间来到左晚秋床前,化出人形去探她的情况:“左晚秋!”

她残缺的识海本来如同死水般冷寂,眼下却突然掀起了滔天风暴,仅凭肉粽自己险些压制不住。

肉粽暗暗心惊,他怕殷子初生气,殷子初没走时封了自己的听觉,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能把人刺激成这样。

左晚秋在肉粽的压制下奋力挣扎,云行剑颤动嗡鸣,剑身上一闪而逝的灵光好似眼泪。

——你恨燕止淮吗?

这是殷子初问的,还是她自己问的,亦或是心魔问的?

你恨他吗?

我……

左晚秋奋力瞪大眼,似乎想从笼罩世界的黑血中看出什么来。

你恨的,你恨他,你最恨他了!

心魔叽笑着替左晚秋答了,它们的声音回荡在她残破的魂魄中,由不得她不听,由不得她反驳。声音化作刑具,剜去她的五脏,刮去她的血肉,抽走她的筋骨,只留下一副空荡荡的,用来承载恨意的皮囊。

——你恨他把你当作工具抛弃。

——你恨他害死你和你的孩子。

——你恨他害得秋玥灰飞烟灭。

——你恨他害你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恨他害你变成如今的模样。

——你恨他。

——左晚秋最恨的人就是燕止淮。

心魔万口同声,要告诉她这唯一的“真相”。

不,不对,有哪不对。

魂魄最深处支撑三万多年的意志在心魔的漩涡中挣扎着,拼命撕开一道口子,对左晚秋说:“不对,你不恨他……”

殷子初走时,符祈月好不容易在疗伤与宗门事务的夹击下挤出空暇来送一送他。当符祈月站在宗门大门处低眉扫视层层青石阶时,哀戚之情油然而生。

上一次南慕卿回家也是走的这条漫漫石阶,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未能抽身相送,他竟是连南慕卿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曾经三人于石阶上打闹玩笑的日子似乎就在昨天,那时符祈月和殷子初时不时就会闹个别扭,南慕卿不得不居中调停,时不时还要拿和陆语安间感情炫耀一番,颇有些讨嫌。

现在,再想嫌也没的嫌了。

冬风朔朔,吹拂两人的袍裾,青山依旧,故人不再。

行至山脚,殷子初几步跳下最后几级石阶,回身冲符祈月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就送到这里吧,粘粘糊糊的,像什么样子。”

他长发半束,眉目飞扬,弟子服穿得不大规矩,显出几分少年意气。

符祈月扫去哀思,扬起一抹笑来,凤眸波光流转,亮如星辰:“师兄,早去早回。”

“嗯。”殷子初转身行在落叶纷扬道上。

符祈月立在石阶上,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天地相接的尽头,才转身回去。

魔族现世,山岳秘境崩毁,镇宗之宝山河铃失踪……此值多事之秋,天一峰事务繁重,符祈月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金丹期的修为已经不太够看了。

符祈月仰头眺望山门,目光凝落在“天一峰”三字上。

一出了天一峰的势力范围,殷子初便御剑而起,只用了不到两日就到了望宁城,他不是南慕卿可以直接进出皇宫,只能按规矩拿着天一峰外派信物前往督察司陈明事由,再由他们奏请皇帝。

早朝刚散,便有小太监奉命来请殷子初入宫。

南慕卿的死讯已由督察司中人告知了皇帝南世轩。

骤然得知噩耗,皇帝怔愣许久方发出一声悲叹,太子南知意垂首立在一旁,眉心微蹙。

他没想到顺城一行直接让南慕卿送了命,本来还指望着对方能查找出与方贵妃勾结谋图大夏国运之人,这下又得另寻帮手了。

不知这位天一峰的殷子初比起南慕卿来如何,好像没什么名气啊,不过和南慕卿关系貌似不错。

想到从南慕卿那处打听来的消息,南知意目光一晃,主动提出协助殷子初调查并表示了对南慕卿之死的悲痛。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看也没看南知意一眼,摆摆手道:“就交由你去办吧。”

“是,儿臣告退。”

殷子初被宦官引去了东宫。他路上听引路的小太监说了欣平太妃宫中发生的事,他眼睫轻覆,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

见到南知意的第一眼,殷子初眉头向上一跳。

殷子初看得出这位太子和南慕卿没有血缘之气,他确定南慕卿是货真价实的皇嗣,那么这位太子……

殷子初眼眸微眯,与南知意见过礼后偷眼打量这位太子殿下。

南知意面上挂着波澜不惊的笑,心中却不甚平静。照面的瞬间,他从殷子初眼中捕捉到了惊讶和怀疑,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个修士不简单啊,南知意想,或许可以试着合作一二。

殷子初此行的目的就是调查南慕卿为什么会出现在山岳秘境之中,从何处进入,有没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

南知意将殷子初请入座后从欣平太妃之事开始一一给殷子初讲了,至于南慕卿去了顺城的原因,他则隐去了自己和南慕卿的密谈,只讲了百姓被拐的事。

殷子初听后点点头,起身谢过了,表示不日再去顺城调查。

黄昏已至,一线橙红横在夜与日之间,映出大片艳丽的火烧云。

南知意送了殷子初几步,看着天边晚霞叹了句:“黄昏了,月亮要出来了。”

“……”殷子初心中一动,侧目望了南知意一眼。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名面如春华的漂亮少年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细细瞧了两眼,他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南知意顺着殷子初的视线看去,顿时面上一寒,几步过去低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快回去!”

他的身影完全遮蔽了殷子初的视线,在少年白着脸跑走后才回身向殷子初道:“下边的宫人不懂事,让仙君见笑了。”

宫人?殷子初似笑非笑地迎着南知意的视线:“无妨。”

南知意回以温润的笑,他亲点了身边侍奉的太监送殷子初出宫,又悄声命人去找刚才的少年送了好些赔礼。

月上柳梢头[1],处理好政务的南知意捧着卷古籍,坐在案前阅读,他独自坐着,衣冠整齐,面前却摆了两盏茶。

一阵轻风吹过,烛影摇晃,草木清香随风扫过,南知意再抬眼时,对面已经坐了人。

黄昏时分才分别的两人,不过几个时辰再度于太子寝宫会面。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生查子·元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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