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熹光从窗缝间透进,最后一截香已落灰燃尽,街巷随着人们早起忙碌而热闹起来,而屋内,却安静无比,只听得榻前轻微的呼吸声。
兰卿晚侧坐榻前,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汗,两鬓处的几缕青丝垂落,沾了山泥的衣物还未换下,整个人透着疲惫。
可即使如此,也仍紧紧守着睡在榻上之人,不敢休息,也不曾离开半步。
“你是、昭云初?!”
“你敢伤他……我会杀了你。”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小师弟过得不好呢?日日吃残羹剩菜,受人欺凌,你还会施舍那些孩子吗?”
“会,就当为他积德吧,少受一些苦,也是好的。”
“兰卿晚,你真是一个傻子。”
昭云初与自己对话不断在脑中涌起,同昨晚在山林中所见一幕来回交织,苦寻多年的师弟竟是陪伴自己多日的人,自己又在那样的意外中才认出他来。
他说得没错,自己真是一个傻子。
兜兜转转十八年了,或许从他们在水牢中相遇开始,就注定了这场重逢。
“抱歉,现在才认出你。”
差一点,他差一点就要下毒,害死自己的师弟。
轻握上他的手,只能闭上眼,掩下自己的懊恼。
梦中的景象蒙了一层重重的尘雾,连推门踏步,都会激起尘土,昭云初轻抚手边之物,从木桌到碗筷,从被褥到桌子,宅中每一物都是那样熟悉,又是那般遥不可及。
他仿佛走了好久好久,从大火冲天的地方走到这儿,想要找寻什么人,却什么也寻不到。
而雾中慢慢透进了光点,从零星扩散到刺目晃眼,直到自己周身慢慢温暖起来,有声音在唤他,飘渺熟悉,牵引着意识,让他不得不掀动眼睫,皱起眉挤开一条眼缝,去仔细探一探。
入眼的是模糊的画面,木窗半开,午后的微风拂进,他看了好一会儿,等眼底晕开的水光淌开,才清晰认出是在自己卧房。
而榻前正伏着一人,身上沾泥的素衣未换,正握着自己的手闭目着,眉间微蹙,脸色比平日要憔悴些。
“兰、兰卿晚。”
一声嘶哑的低唤,把人给惊了,兰卿晚异常敏感地抬起头来,目光触及昭云初,恍惚了片刻,下意识地紧了紧包覆着的手。
“……你醒了就好。”
直直瞧了他好一会儿,直到昭云初再次唤人,确认是真的醒了,兰卿晚才慢慢缓过来,双肘撑在榻边,额前抵着双手交握之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被握得愈紧,昭云初有些吃痛地想要挣开,却因兰卿晚的话懵了。
兰卿晚察觉了他的不适,松手托上他的脑袋轻轻安抚着,温柔至极,像是怕惊扰了少年,只得无奈倾前抵上他的额头——
“我真傻,你先前暗示那么多,我居然没有听懂,对不起。”
昭云初定定注视着离得这样近的兰卿晚,那双眸子里泛出泪光,语气里竭力掩饰着苦涩,叫人听得难过。
昏迷前的记忆慢慢涌入脑海,理解了兰卿晚指的什么,不自觉地,伸手拥住了面前的人,掌心来回轻抚那微微颤抖的肩背,想要给予一份安心。
卧房里静默无声,昭云初靠在他肩上,只觉那呼吸间都带着悲伤的意味,默默将一贴身之物塞入他手心里,“我向来不懂怎么安慰人,这礼物送你吧,能不能开心点?”
指腹摩挲着昭云初送来的东西,兰卿晚微微低头,看到的是一枚断了半截的铜钱纹样饰品,眼中露出明显的诧异。
“你可别嫌弃它,昭宗主说把我捡来就有的,我宝贝了好多年。”
昭云初依旧搭在他肩上,前世也没送过兰师兄什么东西,这辈子难得送一次礼物,可不想被嫌寒酸,于是接着解释道:“原本也是完整好看的,就是被一个师兄给摔成两半了,我找人修过几次,实在拼不回去,只好一直收着……”
“我不会嫌弃。”
兰卿晚一点点收紧掌心,仿佛失而复得了某样珍视的东西,失笑地抚了抚少年的脑袋,“这原本,就是我父亲在你周岁酒上备下的抓阄礼物,寓意多福多寿。”
“什、什么?!”
说得平缓,倒把昭云初给惊了,一下坐直,低头去瞧了眼那块断了半截的铜钱纹样饰品,赶忙又掏出另一半来,将两块合在一起,摆过去给兰卿晚看,“你确定?”
“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昭云初有些哭笑不得,还以为这是自己父母留的,值点钱才要送兰师兄,没想到本来就是人家亲爹给的。
“那、我换个东西送你,我再想想……”
昭云初迅速把这时期身上有的东西都想了个遍,打算把这饰品收起来,可兰卿晚却伸手取回了那半块,如获珍宝似的摊在手中静看着,脸上浮出清浅的笑意,“这个就挺好,我很喜欢。”
可……
昭云初还想再说些什么,见兰卿晚心情转好些,也就不再坚持了,这会儿才搭上他的胳膊,解释道:“其实你刚才问的,不是我不告诉你,是不敢确认。”
昭云初一开口,兰卿晚想到方才所问,有些茫然地看向面前少年, “你有兰氏武功秘籍和药石,为何不敢?”
“我没有什么药石。”
属于他的那块药石,不仅此时没有,而且上辈子到死为止,都没找到。
“你兰氏剑法学得那么好,秉性又好,我先前惹你不高兴,仅凭一份秘籍,要是弄错了或是你不认,岂不是要让人笑话我?”
“我不会……”
“你先看看这个。”
兰卿晚想要反驳,昭云初已取来放置榻旁的贴身匕首,摊在兰卿晚面前,开始拆解,“这把匕首名唤舍念,是昭宗主用玄铁制成,偷偷赠我防身用的,手柄处是空心的,秘籍就藏在里头。”
不紧不慢地讲解着,将里头的一小卷秘籍取出,递到兰卿晚的手里,“除了饰品,这份秘籍也是自我被昭宗主收养时,就藏在项圈里,他从不让我以这秘籍里所学示人,以免遭来杀身之祸。”
晨光下,秘籍里的内容看得清晰,昭云初仔细看着兰卿晚,依照上辈子的记忆近身探询过去,“兰卿晚,这个、能确定是兰氏的吗?”
“宗主亲笔,怎会不确定?”
兰卿晚并没有过分惊讶秘籍的出处,目光依旧停留在秘籍上面,好一会儿,才覆上少年的手——
“你往后该称我,兰师兄。”
晨光柔和似水,透过窗扇投入卧房,映出淡淡窗纹花影,安静得只听得见风拂过树叶的声音。
若是往常聊天,昭云初定是回应,且说笑个不停的,可现下却是沉默地看着自己,没什么动静。
“怎么不说话?”
兰卿晚不大适应,不知是否自己说得太快,让昭云初适应不了,踌躇着搭上他的肩膀,“若是你一时改不了口,我也……”
昭云初摇摇头,悄然垂下眼,似乎在怀念着某段无人能过打扰的时光,“没什么,只是感觉喊你兰师兄,是个很遥远的事情。”
方才并非刻意不说话,只是闹了几日别扭,终于相认了,想要重温一番同自己师兄在一处,是何感觉。
“我一直很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听他不介意,兰卿晚才稍稍放下心,问出心中疑惑,昭云初没想到他会突然聊起这个,眼神闪了闪,怕自己露出破绽,故作轻松地笑着,指了指他手上东西。
“水牢里看到你的扳指,上面有和秘籍里一样的炎火纹案,想着应该有关,你当时又说到小师弟走丢什么的,但我连自己何年何月出生都不确定。”
“你是宗主的儿子兰御宁,肩侧有一颗红痣,今年十九岁,冬至出生。”
兰卿晚平和地诉说着,像是想要补齐他对身份的认知,“也不怪你,想必你闯入水牢,也和林中一样,是用兰氏招式破解机关的,我竟从来没深想过。”
提起机关,脱离前一世的记忆,昭云初终于耐不住性子了,要问个明白,“所以,林中的机关,是你设的?”
“不是我。”
兰卿晚矢口否认,微微撇开脸,让人难以发觉他黯淡下去的神情,“是兰氏子弟发现了周宗门暗探留下的标记,为擒拿他们设的。”
“原来你们也发现了!”
昭云初颇有些意外,自觉有些好笑,他还傻傻的要引走,没曾想兰氏的人正要抓,“早知道我就不用那么辛苦,还天天跑去刻暗号。”
本还沉浸在欺骗他人的懊恼之中,听得目光一滞, “你是怎么知道周宗门暗号的?”
你上辈子教的啊!
昭云初很想这样吐槽,但避免被当成疯子,还是乖乖答道:“离开顾府前,我杀了胡焰冲,顺道拿走他的令牌,上面有暗号。”
语气里颇有些得意,兰卿晚神情一顿,得知令牌的来由,再次抬头时,眼底已泛起微微涟漪。
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昭云初是周同寅的探子,也定要说服他回兰氏,但他若不是……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带我离开顾府的吗?”
他问得很轻,生怕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兰卿晚相问,昭云初悠闲地往后靠去,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那几日我除了发现水牢,也发现了密道。”
窗外阳光初升,映得兰卿晚悄然消散了心底的疑虑,望向昭云初的神情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
许久许久,才倾身揽过他的肩膀,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出——
“能找到你,真的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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