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日,从天亮便货船扎堆停靠江岸,漂浮江岸的船客赶着运送最后一批年货,竟无一时能休息,连着码头的集市一带也变得嘈杂热闹。
“云初,再往左靠一点。”
酒馆大门前,兰卿晚扶着梯子,帮忙确认春联横幅的位置,昭云初踩在梯上,按他说的将糊了米浆的那面红纸往左一压,牢牢贴上。
“擦擦手。”
待昭云初利落下梯,兰卿晚递来捏干的湿巾,转而进门去斟茶,听身后的昭云初不住感慨,“高凌芳生意真是好,到现在都待在码头没回来,倒让我俩在这儿帮他贴春联!”
“岂止是现在,有人已定了年后的货,我这手从昨日起就没停过,光顾着记账了。”
何子音轻敲了敲桌面的账簿,“宁老板送的财神真是不错,替他招了这么多财!”
“是啊,这是开了光吧,这么灵!”昭云初往供神桌上瞅了一眼,回顺手环过兰卿晚的身子,一副商量的语气,“兰师兄,赶明个儿,咱们也请个财神往药铺供一供吧?”
“我们开的是药铺,求财不是咒人家不得好吗?”
兰卿晚先是觉得他的提议不妥,驳回一句,才后知后觉用力掰下圈在腰侧的胳膊,但昭云初明显是不忌讳的,只他还顾着还有人在场,不肯任其胡闹。
何子音猝不及防看到他俩在面前拉拉扯扯,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于是深吸一口气,低头咳了咳,“我说,虽然我不介意你们这断袖之癖,但也好歹顾一下门口人来人往吧?”
直接挑明得突然,硬生生让兰卿晚涨红了脸,羞愤得恨不得直接找个缝钻进去,昭云初瞧他这样,赶忙乖乖撤了手哄人,“好好好……我不闹,兰师兄别气!”
扭头时脸色骤变,昭云初没好气地瞪向坐在桌前的人,“你不介意就别吭声,多嘴!”
何子音抬头瞥了一眼,才不把这话当回事,但又看出兰卿晚的脸皮薄,摇摇头,正打算继续记自己的账,就看到门口来了位熟客。
“高先生,我来取酒了!”
嫆姑娘一声招呼进了门,见了三人聚在桌前,点头见了礼,定身往四处瞟去,“高先生呢?不是约好早上我来取酒吗?”
“他和小工去码头送货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何子音旋过笔尖,往柜台下的一竹筐指了指,“宁老板要的十壶酒已经装好了,拿去吧。”
“谢何先生。”
嫆姑娘来到柜台前,清点了数量罢,何子音有些好奇相问,“怎么不是宁公子来取酒?”
“南清随叔叔去码头接我爹了,今年我们都在镇上过年……”
嫆姑娘掂了掂竹筐提起,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熟悉到耳朵都要起茧子的声音——
“嫆姑娘,我来帮你吧!”
“安、必、行……”
磨着后槽牙从嘴里挤出了来人的名字,嫆姑娘的手不住掐成拳头,僵了片刻,才勉强回头问候,“好巧,你也来买酒啊?”
“不巧不巧,我听米粮店的伙计说你来取酒,正是来帮你的。”
安必行回了她的话,接着朝在场的几人拘了个礼,“各位,新年安好。”
就这会子空档,嫆姑娘拎着竹筐就大步迈出门,让安必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倒是何子音理解地摊摊手,“去吧,唉!”
远远听到安必行要帮嫆姑娘拎竹筐的声音,昭云初单手搭在兰卿晚肩上,闲闲聊起,“宁南清说得不错,这安必行追得挺紧,连除夕都赶来献殷勤!”
“只怕是郎有情,妾无意。嫆姑娘喜欢的是习武之人,不是个文弱书生,不过也不能怪安相公。”
何子音一眼看得明白,倒是羡慕她的性子,不禁感慨道:“这小姑娘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在这镇上倒是少有,若我再年轻个二十岁,也会喜欢的。”
“嘁!”
昭云初轻扣了口桌子,被何子音这话给逗笑了,“你都快四十的人了,说这话羞不羞?”
“好了云初,这儿也忙完了,我们别再打搅人家记账,先回家吧。”
兰卿晚拉回人,往外看看天色,算着时辰,“我们做些菜,等会儿送药铺去。”
“行,反正腊肉什么的昨日就切好了,蒸热就……”
昭云初率先迈出门,体内猛地又窜起一股真气,比之前来得强烈,只觉心口突然抽搐得厉害,手用力捂上胸前,猛地跌倒吐了血,脑袋随之晕眩起来,本能地喊住身后的人,“……兰师兄!”
兰卿晚不明情况,看到他突然吐血跪地,手背上青筋暴起,艰难地支撑着,一瞬慌了,匆忙上前托起人,指尖触到了他唇边血渍刹那,倏忽眉宇颤动,语气里掩不住地焦急,“云初,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会……”
“我、我不知道,心口上好痛。”
昭云初说话间,又吐了口血,身体似被折腾得没什么力气,越发地虚软。
“快封了他的经脉!”
何子音听到动静,转着轮椅赶出来,瞧见昭云初脸色发紫地倒在兰卿晚身上,明显是真气紊乱所致,着急喊着已经被吓懵了的人,“快啊!你要疼死他啊!”
经人提醒,兰卿晚立马点了穴道,及时护住他的心脉,又用力托人起来,“云初,你先撑一下,我带你去药铺。”
“我、兰师兄,我……”
一时被封了经脉,昭云初只感觉喘气都有些困难,想要说些什么都很吃力,只能被兰卿晚扶起身背上。
感受到背上之人喘息越来越虚,兰卿晚直接打断他的话,“先别说了,你稳住神。”
交待着人,兰卿晚一路奔着药铺去,直到将昭云初安置在里屋,才停下来喘口气,解开他的经脉后,交代一旁的洪掌柜,“我马上给他运功调息,你们在外看好药铺,别让任何人打扰。”
“是。”
情况危急,兰卿晚不再耽搁,褪了鞋上榻,于昭云初身后入定,双手运起真气,反手就打在背上,输进他的体内。
而昭云初,方才全凭一口气硬撑着,感知到兰卿晚的真气在体内窜走,如溪流般慢慢淌进经脉里,再由手脚往五脏六腑里去,渐渐灼热,如火团包覆,将自己体内的那股真气逼至胸口处,实在是压得慌……
“噗――”
又吐了口鲜血,昭云初实在撑不住,往后倒了兰卿晚身上,眼前渐的昏黑,已看不清楚东西,那股真气是被打散了些,但这忽冷忽热的真气,也让他撑到极限。
“云初,你感觉怎么样?”
兰卿晚唤着面露虚色的人,手轻轻拍打他的颊边,只觉凉得很,见他胸口起伏得厉,一时半会儿有些难以接受昭云初这副模样,越发内疚地揽过他的身子抱入怀中,不停地搓着他的胳膊,不想让他昏过去, “怪我,不该答应你这些日子着急练功。”
“我好点了,兰师兄,我眼皮沉,想睡一觉……”
昭云初很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前世频临死亡前,自己也是这样慢慢昏过去的,但他现在,真的快看不清东西了。
“好,就睡一觉。”
兰卿晚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抖,单手抚上他的侧脸,轻轻地靠过头去蹭了蹭,以往很少在白日这样与他亲昵,此刻却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等不难受了,你就起来……”
“好。”
眼前只剩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了,身体也越来越凉,好像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昏沉,意识陷入到前世火场的场景里,直至温热的真气输入体内,才渐渐有了模糊的意识。
虚幻的光景不断重叠,让他分不清究竟身处何处,他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着,偶然有眼泪滴落在脸上,带着淡淡温热。
是兰师兄,在为他哭吗?
“兰师兄……”
哪怕只是喃喃呓语,心口已被牵扯,就像死前中箭一样发痛,半点声音发不出,只有微弱气音,兰卿晚抱着人,听到他喊自己,自觉低下头去,侧耳听他说话。
“对不起。”
昭云初冒着冷汗,在混沌的梦境里看到了前世出现在火场里的那个人,说出了当时来不及说出的话,“我毁了你的希望,也知道你恨我,才会连生辰宴都不愿意来……”
兰卿晚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本就发紧的眉心又蹙下几分,又听他苦涩诉道――
“我不想你陪我一起死,但我、很高兴你愿意……”
断断续续的低诉之语,如窗外炸响的烟火,轰鸣耳际。
最不愿表的情,最不想让人窥探的秘密,终究昏迷中诉出,他茫然地等着,想要听兰卿晚的回应。
可是没有,四周静悄悄的,他几乎什么也感受不到,以为只是梦罢了。
“我从没恨过你。”
突如其来的回应,激起了他微弱的意识,但终究听不到更多,整个人已然沉了下去。
凌晨的鞭炮不断绽放,兰卿晚揽着怀里的人,落吻额间,静静陪着他,“除夕安乐,云初。”
……
这般异状反复了好几次,直到经他脉疏通,兰卿晚才收功倾倒,倚在席榻边休息。
等洪掌柜端药进屋的时候,兰卿晚正在为他更换被汗打湿的衣物,因耗了太多真气,脸色苍白脱力。
“公子,你不要紧吧?”
洪掌柜近身到兰卿晚跟前问候,等他缓过来摆了摆手,才松一口气,转而看向昏睡在榻上的少年。
“昭兄弟好在已经没事了,就是怕这药不好喂,要不要把他喊醒?”
兰卿晚抬眼将目光投在那碗汤药上,迟疑了片刻,才双手接来,苦味甚重,的确是不好喂。
“洪掌柜,你和小连先去放鞭炮吧,我来想办法。”
“好。”
应了声,只等洪掌柜退出门,兰卿晚才扶起榻上的人来,单手托在他脸上,轻轻摩挲着,回忆起曾几何时的梦境,抿入一口苦药,眉眼渐的低垂下去,随即覆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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