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带着牛皮纸袋离开,连枝瘫坐在地上,无助地抹掉眼角的眼泪。
“囡囡——”妈妈喊她。
她抬头望去,发现妈妈额角的白发很是刺眼,这两年,她变老的速度似乎加快了。
连枝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说:“我去办出院手续。”
医院人满为患,连枝站在窗台前排队,被人撞了肩膀,那人连说对不起。
“没事。”她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祝承结那张脸在脑海里不断浮现,他似乎是错愕,惊讶,甚至怜悯。
连枝鼻酸,暗骂自己也太矫情了一点。
*
“刚才病房里的女生,你认识?”赵念初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
“嗯。”祝承结轻声应了句,将车倒出停车场。
“你好神奇,总能认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赵念初扶额,回想起刚才在病房的一幕,满是嫌弃:“如果不是嫌麻烦,我宁愿把钱扔海里也不给他们。你看到了吧?那个女的明明伤得并不严重,狮子大开口。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我也不缺这几万块钱。倒是你认识的那个女生,老祝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这种年轻小姑娘最精明了,可要注意点,老的都这样,小的指不准会做出什么事。
你这种身份的人,不该……”
“呵——”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祝承结不合时宜地扯了扯嘴角。
“你笑什么?”赵念初不解。
“我这种身份的人?”前方红灯,祝承结踩下刹车,车身缓缓停住,他转过头,“是什么身份?”
赵念初一顿,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忙解释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回头,望着鱼肚皮白的天空,春天明明就快到了,却一点暖意都没有。
“以后开车不要喝酒。”他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以一句不带感**彩的忠告作为结束。
“哦。”赵念初吃瘪,知道自己有错在先,自然不敢造次。毕竟是麻烦了他,赵念初很识相地认怂,“谢谢你来接我……下午我跟你一起去墓园吧?”
赵念初年后跟朋友自驾游,从北到南,玩得不亦乐乎。前几日经过青城,她记起祝承结生母的忌日快到了,便告别朋友,驱车前来,谁知昨晚走前喝了点酒,就出了事故。好在双方都没有大的伤害情况,凡是能用钱摆平的事情,自然也无需太放在心上。
“不用。”祝承结随即就否认了她的提议。
赵念初本想追问原因,但看到他那张面无表情的侧脸,便噤了声。
虽然两人是邻居,初中的时候就互相认识,但说起来并没有比其他人亲近他多少。在赵念初的记忆里,祝承结总是静静地坐在一隅,不像他大哥那么圆滑,也不像他妹妹那么活泼,即使他整个人是温和的、耐心的,但你总能觉得他和其他人之间隔着一条永远跨不过的鸿沟,那是一种天生的疏离感。赵念初想,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依旧看不透眼前的这个人。
当年他在哥大读完研究生,一声不吭地说要留下来,把祝老气到住院。后来两年他大哥病情恶化,很快撒手人寰,家里公司一大堆事需要处理。他也是狠了心,只在大哥出殡的时候回来了一趟,那时老爷子尚且年轻,硬是扛过了危机。但是现在,老爷子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大哥的孩子尚在读高中,妹妹一心踏足时尚圈不想管家里的破事。说来说去,祝家能管事的,就他一人罢了。
“为什么会回来呢?”他决定回国长居的消息是吃团圆饭的时候,从她父亲口中得知的。
“祝老说,年后他家小儿子会回国,业务也会逐渐搬回国内,这么久了,那孩子总算想通了。”
“我不知道。”祝承结下意识回答,想再加一句解释,却又觉得十分苍白。
*
祝承结买了一束康乃馨,墓园许久没人打扫,一地落叶。
他来到母亲的墓碑前,放下花束,又点了一支烟放在石板上。
他蹲下/身,也给自己点了支烟。
为什么回来吗?
大概是想家了吧。
下山的时候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落在身上,外套很快湿了。
祝承结走到山下,坐进车里,拿纸巾擦了擦手臂上的雨珠。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的,模糊了挡风玻璃。
手机响了,赵念初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祝承结看了一眼,没有回复,把手机丢回操控盘。
他发动引擎,车轮碾过路面的水坑,溅起几团泥泞的水珠,柏油路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轮水印。
*
连枝办完出院手续之后,打算叫一辆车送连母回去。
“打什么车,我坐公交就好了。”虽然脚没什么大问题,但为了防止有什么意外,连母走路的时候还是很小心地使力。
“打车多花不到几块钱。”连枝叹气,要站到路边拦车。
连母赶紧拉住她的手,“坐公交!几块钱不是钱呢?我跟你讲,你不要还没有赚钱就不知钱的珍贵,我辛辛苦苦卖一个饼,也才八块钱,我一天要卖多少,才够你一个月生活费?那不是这一块两块节约出来的?”连母是个大嗓门,平时在菜市场跟人扯惯了,此时话一出,引得路人驻足观看。
“我没有不知道钱的珍贵……”
“你们年轻人就是铺张浪费,天天生活在象牙塔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残酷,花钱谁还不会?这次叫你别回来别回来,你偏要回来,机票多少钱?啊?”
“别说了……”
“我怎么就不能说了?连枝你给我记着,你身上穿的,吃的用的,全都是你妈我,一块钱一块钱攒出来的。赚钱不容易啊,我每天起早贪黑赚那几个钱为了谁?上次你说你吃一晚饭就花了三十块,你倒是从来没过过苦日子,舍得花钱……”
“爱坐不坐。”连枝忍无可忍,也不管周围人的目光,甩开连母转身就走。
“你去哪!”
连枝埋着头拐进巷子,穿过一条狭窄的街道,胡乱走着,最后停在河边。
天边乌云密布,忽然下起了雨,连枝的外套很快湿了,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她抹了把眼角的眼泪,暗骂自己不争气。
天色暗沉,傍晚的雨来得急促,路上行人匆匆,很快入目便是一片水幕。
前面有一个公交站,连枝小跑过去。
她从广告牌的黑色背景里看到狼狈的自己,觉得生活真可笑。
眼泪莫名其妙地涌出来,混合着脸上的雨珠,连枝默默擦掉。
妈妈说的话不停地在脑子里回响,反反复复,这么些年,她不止一次这么说过。连枝知道她过得很辛苦,所以每当吃贵一点点的饭菜,连枝都会产生深深的愧疚。愧疚之后,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不配。小的时候,朋友们放假都可以去游乐园玩,连枝也很想去,可是妈妈说,不行哦,我们家没钱,那个有什么好玩的;再大一点点,连枝也想吃麦当劳的鸡腿套餐,妈妈说只要期末考到好成绩就有哦,等她完成目标,终于等到心心念念的套餐时,妈妈说,这破土豆套餐都能抵上我一天的工资了,妈妈不吃,妈妈看着你吃,你怎么又不吃了?初中毕业的时候,班里毕业旅行,爸爸回绝了她的要求,说家里的钱不能让她一个人就花光了,而那年旅行,每个人只需交五百块钱……
类似的事情有很多,全都变成不好的回忆一股脑地冲进她的脑海里。即使后来她长大了,明白父母已经在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她最好的,有时候还是会恶毒地想,既然这么辛苦,为什么要生下她来呢?
她想起了病房里舅舅瘫坐在地上的嘴脸,想起祝承结看她的眼神,连枝后来没敢抬头看他,她害怕多看他一眼,她卑微的自尊心会闪碎稀烂。
现在,他会怎么想她呢?
连枝,你又在期待什么呢?
她笑了笑,好苦涩。
“哔——”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公交站边,雨幕蒙蒙,雨刷机一上一下,混合着双闪,在雨中很是显眼。
连枝看过去,那是一辆北方的车牌号,她并不认识。
连枝用手背擦了擦脸,吸吸鼻子,强迫自己从深渊的回忆中出来,转头看向站台的公交车牌号。
黑色轿车又哔了一声。
连枝一愣,左右两边并没有其他人。
妖风吹过,湿润的衣服紧贴皮肤,带来一阵寒意,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连枝望向轿车,正迟疑着,右边的车窗降下来,露出祝承结的半张脸。
“上车。”他说。
暗沉的天日,昏暗的车厢,她本看不清他的脸。
可是很奇怪,即使过了很久之后,连枝还记得他当时的神情,目光清淡、深邃、沉静,像那日的天气,阴雨绵绵,看不清远山。
恍惚间,连枝仿佛回到了四年前。
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回想起来,那天的记忆却还是那么清晰,清晰到再次见到他的那一眼,她就认出了他。
她并不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后来,她把这归功于,祝承结的气质太过独特,想让人不记住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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