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砖方糖被轻轻夹起放入温热的姜茶中,茶匙又是一轮轻轻的搅动。
“余冬。对,这是他母亲的名字。”
“.…..”
“你也很意外对不对。这是后来他在一次跟我拼酒的时候不小心说出来的。呼...”茶杯上的白气被轻轻吹走,“他是一个私生子,从小跟他母亲一起在小镇子里相依为命,后来他母亲在他准备上高中的时候因病去世了,举目无亲之下,他的邻居收留了他一段日子。唉,我也不知道该说是好景还是坏景不长,事儿之后没多久,他那个大城市的亲生父亲姗姗来迟,亲自找上门来说要把他接回去,估计也是他自己缺个儿子吧...”
又一口温茶入喉。
“呵,余冬那样的性格怎么可能会跟他走,我估计他当时恨不得揍他那不负责任的爹一顿吧。所以,他生父跟他做了个交易,他在余冬母亲坟前跪下磕三个响头,余冬就跟他去都阙好好读书。”
“.…..”
“然后余冬当然是说到做到,反正他那生父本事挺大的,给他从琴州转学到都阙插个班也不是什么问题。但听他说,他户口被他闹到没能改成,临走前甚至自己当天到公安局去连名儿都改了...唔,估计这除了是对他本人有特殊意义以外,也算是他当时口中所说的最直接有效的一种‘反抗’吧...”
“.…..”
“嗯?...他原来叫什么他也没提起过,我也没过问。咱还有一哥们是他初中同学,他肯定知道但这么多年也没听他说起过。就像我之前说的,余冬几乎从不主动与人聊起他自己的过去,也不爱身边的人说,尤其是跟其他人谈起...但。你不一样,你是个例外,唔,还真是个例外。”
透明的茶杯再次被放回小盘子上,小盘子在手中的角度被转了又转。
“后来?后来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高中剩下的那段时间我个人是不承认那是他的人生的...呃,好吧好吧,估计你也能猜到,他生父后来也还到学校找过他几次,但无一例外都被他赶走了...逐渐地,他出现在学校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到高三那年就基本上全是缺席迟到,考试不好好考,作业压根没做,成绩也不可避免地掉到谷底去了。”
杯盘轻轻落定在桌上。
“没错,西街小巷成了他的家,每天光顾着捡破烂捣鼓小发明,那段时间他活得跟个拾荒者似的...其余时间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抽烟喝酒,荒废度日。我去找他聊过几次,他还跟我直言不讳他与自己当初的期望相比,已经成功活成了垃圾,但却很开心自在,起码能看见一点人生的意义。”
玻璃茶几上奇形怪状的透明水壶与另一个相般造型的水壶被拼在一起,拼出了一个更加奇形怪状的大水壶。
新生的暖水被从中倒入茶渍的杯子中。
“.…..”
“唉,我也想帮他,他也得愿意让我帮才行呀...最后,我没能劝得住他,还是他那生父来逼他了。”
二零一四年,初春,下午
西街巷口
“请离开,这里不欢迎您这样的大人物,恐怕脏了您的鞋。”不修边幅,胡须邋遢的余冬“一夫当关”拦在路口,礼貌地招呼着从黑色轿车上走下来的男人。
“孩子。”
“谁是你孩子,你孩子丢了去找警察去,这里没你想找的。”
“...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是当初那个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年级第一的优秀榜样吗?还是那个他人眼中那个勤勉孝顺的好孩子吗?”
余冬刹那动容,却又怒从心起转而强颜欢笑,狠厉的语气却收敛不住,“这不拜你所赐,我无须菽水,也不必再成为‘他人眼中’的人...还有,我再说一遍,我没有义务在这里浪费时间听你说话,请你马上离开。”
说罢,余冬转身就要离去,但朝巷子里走的每一步都不自觉地泛起了对过往的回忆与沉思。
“好。没想到我倒是信守承诺做到了当初交换提出的要求,堂堂余同学居然才是那个言而无信的毁约者,连快退休的老人都骗。”
余冬刹住了脚步。
“我当时说的条件可是要你来这里‘好好读书,将来上个好大学做份体面的工作,做个对得起你自己的人’。余同学如今可是做到哪一样了?”
余冬没有回话。
“我知道你恨我,也不会去走我想着会对你更好的道路。但,孩子,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的你就算让我失望甚至让所有人失望都不要紧,可你自己呢?哪怕没去争个出人头地,现在的你,难道没有对自己失望吗?还是说,没有了在意之人的期望,离开了故乡的余同学就只是一个终日只会逃避自己,麻木自己,荒废自己的,只会将堕落和颓废当做反抗的懦弱之人?”
男人的语气没有如预期般变得激动,但每个字却扎扎实实地戳进余冬的心头。
“孩子,我亏欠了你是我这一生的遗憾,我到死也弥补不了,我也不求你原谅我。但是,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你要走的路还很长,哪怕不需要我为你去做些什么,我都希望你能为你自己,不忘本心,坚强走下去...”
余冬的拳头捏紧到有些发抖,他很想转过身去对着那个男人反驳些什么。
但这一次他没有回头,沉默驻留了片刻后,毅然继续往巷子深处走去了。
茶几上那杯暖水被轻轻拿起。
“...没有啦,他面对的从来都现实,他唯独没有面对过自己而已。”
“.…..”
“但是,打那以后,他就像‘回光返照’一样...我说得对吗?啊反正他又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改死性地重新穿起了校服,以往还要我劝到海枯石烂他才肯将就穿个一上午回校考试。可是!距离高考还剩下不到四个月的那段时间,他甚至回来跟我睡一个宿舍...对嘛!然后呢,他每天都在专心上课,恶补功课,熬夜复习,还弄得我没觉好睡。”
暖水入口,润了润喉咙,还未咽完,紧接着连带着水花从嘴唇里溅出。
“我不知道他是不认输还是不愿自己当个失信之人啊,反正他那爹的激将法起效了。你猜怎的!还真让他这个死吊车尾吊了一个半学期的,几乎已经没人看好的‘烂学生’以仅次于当年状元的高分考上了大学,而且是国内的,市里的大学!要不怎么说他是个天才。”
“.…..”
“对呀!当年咱那一届的可都选考国外的大学去了,毕竟学校本身有优势加成,但国内大学欸,他那样的校内成绩和操行,那不是头铁就是关系铁,不是命硬就是背景硬的。可他愣是一人谁也不靠就靠自己最后四个月的疯狂温习做到了,而且最后那一个月连带着我也给卷进去了,大家一起卷,最后还上新闻了我记得...我也蹭了点光,没听家里老头子去国外读,也就留在了市里的医学院上学了。”
茶几上的茶杯又入一轮新水,滔滔不绝仍在持续。
“唔,你说中了,他的确比我难多了...唉,好大学是考上了,第一二三志愿都不在话下。可就像你说的,那时的他根本拿不出钱来读。我说要借钱给他,哈,他当场拒绝了!他还说他已经证明了自己了,交不起学费的话不读也关系了。可我那是天打五雷轰啊,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哎,那关系不大了去了吗!把学贷借穿了你也得借啊...”
“.…..”
“唉,结果最后又是他那爹出手,说什么遵守交换条件里的内容,学费继续给他支持...听说当时还因为职业规划那事两人又出来吵了一顿。他爹一心想他读商,但我记得他当时填的就是通讯研发和电子工程那一挂的...唔,最后当然也没能拗得过他……实力配得上,谁不想他能上更好的大学,他坚持说自己没钱,从一开始压根儿也就没选那些双一流的……他爹…也就顺他心意供他去读都邮大了。嘿嘿,没你现在在读的好,放十年前来说,也不差!”
暖水喝罢,暖色的灯光得以重新穿越以几何图形搭配怪异角度拼凑支立的透明休闲椅。
“走,换个地方聊。”
敞开的亚克力书柜角落里,一本不起眼的旧版教科书被取出 ----
《通信原理大学教程》
余冬垫着,高度正好,硬度合适,睡得酣香。
二零一五年,初春,早晨,阴雨
都阙邮电大学信通主教学楼二楼演讲教室
“余冬?余冬同学?...余冬同学?”
旁边的学生给了正趴在桌上睡觉的余冬一肘子,余冬顿时清醒过来。
“叫你呢...”
余冬睡眼惺忪,仿佛肌肉反应一般左摇右晃地从座位上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浑浑噩噩地一路迈下台阶,趔趔趄趄走到黑板前。
“同学你的卷子。继续加油,专心上课。”
从神情严肃的教授手中轻描淡写地一把接过卷子,眯矇着眼没去看清上面刚好及格的红色分数,继续拖着身体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
“林澍。”教授的声音在背后继续,却一转严肃语气,略带赞意,“这里跟大家说一下,林澍同学是这次考试唯一一个满分且做对了全部额外加分题的同学。”
阶梯座位上一片哗然传来。
“...又是她...”
“好牛啊...”
“不愧是我才貌双全的老公...唔~~啊...”
清晰的朦胧之间。
一个轻巧曼妙的优雅身影从座位上借出,踏着端庄柔美的步伐,正朝自己的方向款款步来。
时间仿佛被润化了一般,流动速度不住加快,快到让人有些记不准她的面容。
黑色的披肩长发被她踩着黑色高跟鞋一步步迈下阶级的颠簸轻轻撩动着。特意做旧的,有些暗哑发青的铜色纽扣,此刻却在领襟袖上那一片片古典室内花园的花丛中闪闪发亮,衬着底下那身象牙色丝绸质感的衬衫与纯黑色高腰百褶过膝裙,满眼皆是身处阴天锈色玻璃花屋里给人的一种黄绿氛围,焕然新生却又冷暖难测。青苔绿褥,悬蔓垂影,叫旁人不敢轻易靠近停留。
阴冷的暖色调,触之生寒的午曛,大约是这样形容的。
此刻这个明亮的身影,披着黑莓与月桂叶的香水味,正在与自己擦肩而过。
余冬的身形只是稍微不自觉地挺直了些,没有动摇,没有转身,没有回头。
自然的脚步继续往上走去。
只是,睡眼不再惺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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