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一改版
裴颜想起他和山轻河初见桑枝时,她谈起梦停时的崇敬和激动,终是不忍拂却她一点真心,点头应允。
另一边,谭峰看着半死不活的梦停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走近一步,眉头越发皱紧,疑惑地对众人说:
“你们都过来看看,这人是不是有点面熟?”
谭镜轩一直躲在众人身后不想面对裴颜。直到听到父亲的召唤,才和几个手下跟上去仔细看了看。
谭镜轩凑近却发现并不认识,撇撇嘴,神色不算好看,“爹,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伤成这样,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怎么认得出是谁?”
这时,山轻河悠悠转醒发现周围围了一圈人,他下意识地先找裴颜,“师父......”
“我在这。你感觉怎么样?”裴颜听到动静,半蹲下身,把人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好多了,咳咳,”他看着谭峰一时迷茫,再看到谭镜轩后,立刻想起了这是谁,眸色猛然清醒,“谭家主?”
他怎么在这?来找茬?还是替他儿子打抱不平?
山轻河手一撑地便想站起,没想到身体虚乏,晃了一下又跌到裴颜怀里。
“伤势可还要紧?”谭峰笑容可掬,关怀打量,仿佛对方和他儿子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派祥和。
山轻河捂着胸口抬眸审视,额上慢慢渗出冷汗。
裴颜看出他的担忧,低声按了按他肩膀,“无妨,谭家主也是为此事而来。”
山轻河气息一顿,收起怀疑神色,挣扎过去看梦停的结果,发现她居然还有一口气,顿时后背一紧:
此刻各方人马具在,她要是说出些什么不干不净的话,岂不是污了裴颜的清誉!
山轻河脸色登时有些难看。
他捂着伤口,声色低沉:“怎么还不处置此人?”
谭峰和缓解释:“本来是要处置的,但是我总觉得此人眉眼仿佛眼熟。裴师尊的高徒既与他交过手,可有何线索?”
山轻河本不想说,但谭峰一脸坦然热切地要为民除害的样子,他不说反而显得可疑了,因此只好将打斗过程简略概述:
“她有个阵法非常厉害,是玄鸟凤凰的样子。颜色赤金,威力甚大。谭家主可认得?”
谭峰听完一惊,双眼陡然睁大,急切向前几步,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宽和,竟有些急迫尖利:
“你说什么?赤金凤凰?”
谭峰骤然靠近,山轻河本能地往裴颜身侧一躲。看着他突现精光的眼睛,他突然感觉谭峰出现得有些太过巧合,冷静道:“是,她以自身魔气养阵,赤金凤凰变成黑紫色,我敌不过,被打成重伤。”
谭镜轩听到这不禁冷笑一声,随即被谭峰狠狠瞪了一眼。一个转头间,谭峰神色变了几变,再回头,又是一副心怀苍生的悲悯模样。
谭峰:“这可不妙啊......这赤金凤凰和凤凰于野之阵,都是江宁楚家的标志啊!怪就怪在,我不记得楚家有这么号人物啊?”
谭峰不死心,又凑近看了看梦停的样子,突然发现她容貌上有一层灵力幽微地法术,因为重伤后难以维持才路出马脚。
谭峰心下一喜,大手一挥撤了她的焕颜术,待看清后,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此人居然不是女子!”
谭峰沉吟片刻:“奇怪,楚万生只有一个儿子楚宴清,从小当掌门人培养,早早就出来替楚万生掌管楚家、拜会四方,此事天下皆知。但此人的眉毛眼睛,怎么又和楚万生一模一样?”
裴颜久久沉默,显然和谭峰想到一起去了:楚万生一直向往的闲云野鹤、梅妻鹤子的日子,恐怕是要到头了。
说起这楚万生,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就连不大过问世事的秋沉也愿意和他多聊几句。
只因此人一向行事光明,淡泊名利。且早早厌烦了修真世家之间的联络交际。他的独子楚宴清长到七八岁后,在凌云宗学了两年。十岁就回到楚家,开始以少家主的身份学习大小事务。
十年过去,楚宴清早已长大,楚家的大半事情也早都移到了他的肩膀上。楚万生更是乐得清闲,凡事能不出面就不出面。外头一应事物都交到了儿子手里。
若不是楚宴清整天和和气气忙里忙外,恐怕别人还以为楚万生这人已经死了呢。
这个楚家主,大概是全天下唯一一个手握权势,却一心只想远遁江湖的奇人了。也正因为此,裴颜有时候会额外关照楚家。一来是帮楚宴清铺路,二来也是楚万生此人实在霁月清风,难能可贵。
许多时候,他其实比整天窝在山里饮酒赏花的秋沉,更像一个逍遥散人。裴颜有时候会很羡慕。
不一会儿,谭镜轩刺耳的嗤笑打断了裴颜的遐想:
“看来外界所说楚家主一生清正刚直也不过是传言罢了,”他朝地上的人努努嘴,“这分明就是楚万生的私生子啊!”
山轻河不可思议地看向梦停,心里的情绪炸了锅:搞了半天,和他交战的竟然是个男人!
“......操!”山轻河忍不住骂道。
裴颜疑惑地看向他,山轻河遂低声解释:“入城第一天我就觉得他不对劲!”
裴颜不解:“难道那时他已猜到我们身份?”
“不,”山轻河闭上嘴,用师徒印传话,“他看向你......和我的眼神,就不是女人的眼神!”
他压住后半句没说:那是一个男人才有的充满侵占意味的神色!而他居然敢那样看裴颜!山轻河一想到这,顿时新仇旧恨齐发,提了剑就要冲上去将人一刀两断。
“且慢!”谭峰将人拦下,“如果现在杀了他,只怕以后会落人口实,不如此刻就逼他承认,将来也好问楚家的罪!”
山轻河正要拒绝,却见桑枝也冲出来崩溃地大喊:
“让她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救了我们又利用我们的,到底是谁!!!”
混乱中,梦停僵硬的身体挣扎了几下,忽然在一众人戒备的目光里低低地笑出声来。那放肆的笑声一改往日的温柔纤细,分明是个二十多岁年轻男人的声音。
他半躺在地上,衣衫褴褛,满是伤痕,望向山轻河等人的目光却十分轻蔑,仿佛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不是自己。气焰十分嚣张。
他先是掀起眼皮,觑了眼忠心耿耿的桑枝,又看了看王老汉和他身后的云烟百姓,最后在鼻子里哼出一声嘲笑:
“有什么可解释的。不都是你们活该么?”
他用头顶住地面吃力坐起,浓稠不绝的血迹粘在地上,留下一滩血腥的脏污。
楚梦停:“你们吃着我百草堂的免费汤药,念着我玲珑书院的书,每逢初一十五便在东西市上领粥、领面。嘴上说着‘圣女功德无量’,背地里却算计着怎么乔装打扮换个样子,好多领一些不要钱的粮食!”
他啐了众人一口,眼神狠毒无情:
“装什么无辜可怜?明明是你们自己贪得无厌,占了便宜的还想再占,得了好处的还想永永远远得了!修什么祠堂、求什么保佑!都不过是一帮刁民小人想为一己私欲找个托词罢了!你们被些微饵食所诱惑,一步步任由自己的贪婪越演越烈,从衣食无忧到一辈子吃穿不愁,再到脱胎换骨位列仙班——
就算是把身家性命都折在我手里,也是你们这些蠢货自作孽不可活!哈哈哈哈哈哈哈!”
楚梦停吐了口血,不解气地继续骂。
“什么狗屁黎民苍生,”他斜了裴颜一眼,“只有你们这种装模作样的假清高,才会相信这些愚昧之躯有救度的必要。蝼蚁,就应该被猛兽践踏!强者,就应该凌驾在尔等之上!此乃天道法则,古来如是!我何错之有?!”
裴颜微不可见地摇摇头,语气一片叹息:
“求生利己本是人之天性。你利用他人的天性来满足自己的恶念,可知因果循环,终有一日,自己也会为他人利用,成为杀人刀、替死鬼。”
梦停恼火地瞪了裴颜一眼,“你少在那里高高在上故作姿态!”
他眼珠一转,转而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裴师尊,你如此精通人情世故,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徒弟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山轻河心头一紧,当场爆喝:“别扯开话题!”
“你拿蝇头小利驱使百姓为你所用,骗他们说捐献功德就能长生成仙,无论他们贪不贪心,你的言行都是在诓骗无辜百姓!”山轻河语气激烈。
“还有桑枝她们,你假装女人救她们于水火,又利用她们对你的信任把她们推进另一个火坑,替你卖命,给你顶罪!今日若不是凌云宗在此,你是不是准备东窗事发后就把桑枝推出去抵命,自己一走了之!?”
梦停见自己的挑拨被识破,也只是冷冷瞥了桑枝一眼,仿佛不认识她一样满不在乎道:
“是又怎样?欲成大事当不拘小节!要在最短时间内收服人心为我所用,自然是找柔弱可欺的女人下手最为方便。谁让她们比男人还蠢,一辈子都要被男人利用,被男人骗。况且,要是没有我,她们早就死了!能给我卖命是她们的造化,跪下来给我磕头也是应该的!”
“你......你!无耻!无耻!!!”玲珑书院的院长疯了一样抓扑过来,被桑枝哽咽着拦下。
女子绝望愤恨地哭喊令山轻河不忍再看,他压抑的怒火也越来越旺,“好!今日若不杀你,我也枉称为人。”
山轻河徐徐起阵,点点寒芒自他手中闪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待大业完成,我必魂魄重聚,到时一定扒你的皮喝你的血!”他怪笑着看了裴颜一眼,“还有你的好师父,下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放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放肆!!!”
见他轻侮裴颜,山轻河顿时忍无可忍,噬月阵风卷残云般从天而降,楚梦停立刻面色如土,勃颈间青筋扭曲暴起。
生死一线间,噬月阵却被站在一旁的谭峰一掌化解。
谭峰收掌,发觉掌心异常灼热,看向山轻河的目光不免染上几分探究。倏忽,他掩下疑惑,笑呵呵地对裴颜说:
“且慢,裴师尊,再容我问他几句话。”
他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梦停,声音威严:“你背叛仙道勾结魔族,炼化妖丹囤积势力,是楚万生授意你这么做的吗?”
梦停死里逃生,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扯出个冷笑盯着谭峰:“关你屁事?”
谭镜轩见状立刻一个箭步冲过来,“再敢口出狂言,信不信我砍了你!”
“呦,我还以为是谁家贵公子呢?这不是被打出凌云宗的谭大少爷吗?怎么啦?裴颜把你逐出山门,现在跟着你老子出来混啦?啧啧啧,真是让人羡慕啊!”
楚梦停发出一阵肆意的嘲笑,摆明了没把谭大公子放进眼里。
谭镜轩羞红了脸,又碍着亲爹的面不敢说话,只能狠狠瞪着他,咬紧了后槽牙。尤其在看到山轻河眼里一闪而过的奚落时,谭镜轩差点失控地冲上去。但谭峰只是微微侧了下头,谭镜轩便低着头退开了一步。
在谭峰身后,他缓缓抬起头,神色阴鸷。额角的青筋更是止不住地跳动,他用足了力气才没让自己在人前失态。
山轻河。
谭镜轩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然而一旁的山轻河听到梦停的话却觉察几分不对,他和裴颜对望一眼,试探道:
“你身在魔族,倒是对各大仙门的事情了如指掌。看来楚家主对你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儿子颇为照顾,事事都说与你听。只是你不该为了认祖归宗便做下这许多恶事,来日到楚家主面前,且看你们父子如何对峙。”
梦停歪歪头一脸古怪地看着他,接着便仰天大笑,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裴颜怎么会收你这么个蠢货当徒弟?当真是瞎了眼!”
他笑得满地打滚,直滚到裴颜脚边,才渐渐止住笑意,语气无不阴狠:“什么认祖归宗?我去他的认祖归宗!我身体里留着我阿娘的血,留着魔族的血,何须认他的祖?又凭何归他的宗!”
梦停猛地直起脖子,言辞激烈,双目通红:
“要认也该是他楚万生!让这个瞎了眼的老东西看看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你们好好地问一问他,每每天昏地暗、烈火轰雷之时,他难道就不心虚、不害怕!?”
言毕,他怒气冲冲地看向四周叫骂:“今日你们若不杀了我,来日我必定血洗楚氏全门,再让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全部陪葬!来啊!动手啊!动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裴颜见状,神色一冷,料定其中必有隐情。
裴颜:“炼化妖丹自古以来便是邪法禁数,若只是为报一己私仇,决然用不上如此阴毒的法子。你若坦白一二,我可以替你走一趟楚家,还你和你娘一个公道。”
楚梦停的笑戛然而止。
他略带惊讶地打量了一下裴颜,转而邪笑道:“可以啊,不过裴师尊你靠近些,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山轻河:“楚梦停!”
“哈哈哈哈哈哈,想毁我大业,你们做梦!”楚梦停见玩弄之意被识破更加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山轻河隐忍着怒火,低声拉了拉裴颜的袖口裴颜:“看来他是留足了底牌,我们只能去楚家一探究竟了。”
裴颜点点头,向谭峰使了个眼色,谭峰会意,缓缓走向梦停准备就此了解他。这时,突然有人伸手抓住了谭峰的衣角,他回头一看,却是泪痕尤在的桑枝。
“劳烦这位仙师,再让我多说两句话,此后我便带着大家离开,再不过问仙门中事。”
谭峰和裴颜师徒对视一眼,点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
桑枝:“梦停......公子,我不懂你究竟在仙魔两道做了什么事,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百姓们修祠堂供奉你,并不全是为了得道成仙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生在仙门大家,不理解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对他们来说能吃饱穿暖,一家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足够了。比起求仙问药,更多人想要的只是一份平淡安逸的生活。所以,我们修祠堂供奉你,更多的是为了感谢你愿意出手救助他们。就只是想感谢你而已。”
梦停冷冷地看着她,一语不发。
桑枝惨然一笑:“也许这就是你眼中的愚蠢吧。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我们能给出的全部。”
“至于我,”桑枝抬起眼,神色认真,满是感激,“我依然记得你把我救出来时说过的话,你说‘人活一世要为自己而活,要为自己觉得值得的东西而活。’这些话,你还记得吗?”
梦停噙上一抹嘲笑:“这样的话,我跟你们每个人说一遍,少说也有二十遍了,怎么会不记得。谁知道你们这么好骗,随口编得瞎话竟也奉作金科玉律一般,蠢得要死。”
桑枝看到他的戏谑,难过地低下了头。
片刻后,她又一次鼓足勇气道:“无论如何,你确确实实帮了我。虽然后来又利用我,但——我不怨你。我已经决定,继续以云烟圣女的身份留在此地,继续经营你留下的百草堂。不为别的,只为了铭记你救我逃出生天的大恩大德。
“你也许做了很坏的事,可是,”她咬咬嘴唇,“可是你做得那些好事,不能跟着坏事一并抹去呀。”
梦停眉头一跳,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般盯住桑枝,似乎是想从她的话里找出破绽。
裴颜对上山轻河望过来的视线,知道他有话要说,便颔首示意,山轻河遂开口道:
“桑枝姑娘,你确定你要留在这吗?百草堂之前是有梦停和他背后的人支持才得以运作下去,如果没了这些支持,你势单力薄,如何面对将来的压力?不如你带着她们往西南去,到凌云宗去。凌云宗总还养得起几个外门弟子。”
裴颜淡淡地笑了一下,唇边弧度转瞬即逝,眼底的温暖却让桑枝如沐春风。
桑枝感激地向二人福了一礼:“多谢裴师尊!这份情谊桑枝心领了,可是我不能走。”
她回过身,看向潦倒落魄的楚梦停,“如果我走了,就等于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污点,都毫无意义了。可是,它明明是有意义的。虽然也有错误,有伤害,但只要我留在这里,大家就会记得百草堂曾经帮过许多人,也救过许多百姓的性命。也许梦停动过恶念,这份恶念也总有一天会烟消云散——”
“可是善念,更应该永存在这天地之间。”
桑枝神色坚决,闪着泪光的眼睛有一层超凡脱俗的美。
一旁的山轻河听闻这一席话,觉得浑身仿佛过电一样深深震撼。他心潮涌动,转身对父老乡亲大声道:
“诸位乡亲,我恳请你们好好想一想桑枝姑娘的话,楚梦停固然有可恨之处,可是我们行得正做得端,有过当罚有功当赏,没必要为了不值得的事情抹去那些美好的部分。日子是自己过的,如果能高兴得过,记得开心的事,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毁掉呢?凌云宗自会带走楚梦停处置他的过失,但他曾经留下的那一点善念就让它们继续延续下去吧!”
“大家就接受桑枝姑娘留在云烟国吧!”山轻河竭力说服道。
裴颜默默看着他的所作所为,眼里慢慢流出一点清光,仿佛看到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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