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颜看着一地簪子碎片惊异地挑起长眉,旋即收起异样,飞快在人群中找到恍恍惚惚的楚万生。
“楚家主,此刻不是懊悔的时候,楚家上下几百人的命、楚梦停要的公道、以及......魔使阴烛的事,都还需你主持大局。”
楚万生在人声鼎沸中看着裴颜苦笑一声。笑着笑着,流下两行浊泪。
裴颜看了一眼在火阵中翻腾苦战的山轻河,心下一紧,继续劝道:“难道你要留下一个烂摊子让楚宴清一个人去抗吗?这件事里他和楚梦停一样无辜,楚家主,你莫要再糊涂!”
提到儿子,楚万生似乎有了点精神。他在火光冲天中回过头,神色凄凉地望着摇摇欲坠的楚家:
此刻众子弟无不齐心协力对抗强敌,楚宴清更是一马当先鼎立相抗。就连山轻河这个毫不相干的外人都没有袖手旁观,而是飞速游走在二人之间,竭力想要将他的两个儿子拆开——
楚万生终于清醒过来。
他闪身入阵,三两下将楚宴清换出阵眼,一把将他和山轻河推到裴颜身边,“看好他!”
“爹!”楚宴清还想再冲,被山轻河死死抱住。
“别去!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楚梦停比你想象的更厉害!”山轻河拼命把他往后拖。
楚宴清浑身血污怒声嘶吼:“可那是我爹啊!放开我!山轻河你放开我!”
山轻河忍着胸口疼痛,也拉着他的臂膀怒吼:“你爹为什么换你出来,他从小到大都教了你什么!你明不明白!”
“我,我当然明白!他让我掌家,教我术法,教我天下大势,但不是为了让我在关键时刻做缩头乌龟!我要保护楚家,就要保护每一个人!”
“现在你就是楚家!保住你才保住了楚家!”山轻河大喊。
他使劲圈住他剧烈挣扎的身体,眼圈在灼热中逐渐发红:“你爹修为高深不会轻易死的!但如果你死了就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完了你听懂了没有!想想你爹熬到今天都是为了谁!”
楚宴清忽然僵住身子愣在原地。
眼泪一滴一滴滚落,还未落地,就被灼热的火海烤成一缕轻烟。
他扭头看着战火纷飞中那熟悉而伟岸的身影,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前,直到此时此刻,他仍然觉得一切就像一场噩梦:
明明白天还好好的......他去给父亲母亲请安,带弟子们练剑,午后去第一楼取母亲最爱吃的菜,遇到裴师尊,大家和和气气的喝茶说笑,晚上吃着饭看着歌舞——
转瞬地覆天翻。
熊熊火海带着楚家特有的火灵根灵力让楚万生功法大增。此刻他都不需要使出那招凤凰涅槃就能将楚梦停轻松压制,然而他却处处留手,步步退让,反倒让楚梦停更加憎恶。
“还手啊!还手啊!你还手啊!”
楚梦停愤怒地化出阴诡阵法,引来无数黑色烟幕,烟幕如鬼魅般大杀四方,不消半个时辰便将楚氏一族的涅槃阵毁去。
楚万生为救一个弟子,一不留神被楚梦停一剑砍中腰腹。他吃惊地看着这个素昧平生的儿子,眼里的愧疚和嘴角的鲜血齐刷刷流下。
“爹!!!”楚宴清看到后立刻焦急大喊。
楚万生扭头看了他一眼,迅速抹掉嘴角的血,握住楚梦停的剑,借力将他拉到自己眼前。
楚万生:“你叫楚梦停,是你娘给你起的名字吗?”
“别叫我的名字!我一点也不想叫这个名字!”他愤怒地把剑又刺入一寸,“是我娘死之前拉着我的手,命令我顶着这个姓氏屠尽你楚家满门!”
楚万生惊讶地瞪大双眼:“不可能,迟春不是如此喋血狠毒的女子,你不该诽谤你母亲的清誉!”
“狗屁诽谤!狗屁清誉!”
楚梦停睚眦欲裂喝道:“你锦衣玉食高座楼台,懂什么叫世态炎凉衣食冷暖!若你过过我娘的日子,被至亲至爱背叛放弃,受尽白眼奚落吃不饱穿不暖,在六岁小儿怀中含恨而死!你也会杀尽天下负心人!”
楚梦停猛地拔出剑,楚万生的血立刻溅满他的衣裳。他抹下剑上的血放到嘴里尝了尝,又啐了一口吐掉,复又用剑尖挑起楚万生的下巴,嘲讽再三:
“这血真热,比我娘死之前吐得每一口血都热。现在,你可以向我娘以死谢罪了!”
“不要!”楚宴清大喊。
长剑举起,山轻河和楚宴清一起奔出,一剑一扇,生生架住了楚梦停的绝杀。
山轻河情急之下大喊:“楚梦停!你是不是忘了谁才是那个骗了你娘又骗了楚万生的人!”
楚梦停闻言动作一顿,目光立刻追向高台上的女人,却见裴颜不知何时过去与她交上了手,此刻正打得难解难分。
山轻河趁机落下灭雪噬月阵,与楚宴清合力将他困住片刻,飞快说道: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杀楚万生我不反对,但楚万生就不无辜吗?他受人蒙骗错娶妻子,一辈子都活在一个错误的身份里无法抽身,难道这不是魔族之错,阴烛之错!?”
楚梦停歪了歪头,突然灿烂一笑:
“哎呀,我差点忘了!楚万生,你号称神魔大陆第一刚正,却娶魔族女人为妻助纣为虐,累得神魔大陆生灵涂炭千疮百孔。难道你不该杀妻证道、谢罪天下吗!”
“杀妻证道,谢罪天下”八个大字,如响雷一般炸在楚万生脑海深处。
飞裂的记忆碎片划伤了他刚强坚韧的面孔,此生功过一瞬间变得血肉模糊。
楚万生经不住这连番打击,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差点跪倒在地。楚宴清连忙撤力去扶,又忙不迭看一眼和裴师尊对战的母亲,这一看,顿时心凉了半截:
母亲一招一式非但不似任何仙门家族,反而充满阴柔戾气,尽管被裴师尊压制得无法全力爆发,但也看得出绝非正道之剑。
此刻纵然再不想相信,他也只得相信母亲是魔族女子无疑。
“父亲.......怎么,怎么会这样,母亲她到底......”
楚宴清话音颤抖,染上哭腔。他很想上前去帮母亲,可是他所接受的教养又告诉他,此刻是凌云宗在除魔卫道,按道理,他也应该站在裴颜身后才对。但若是如此,他举剑而对的就是他的亲娘!
他崩溃地闭上眼,身体犹如万箭穿心,所有的一切都摇摇欲坠。他努力握紧手中的锦扇,掌心却被坚硬的扇骨硌得通红。这痛使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扇子,是十岁那年父母送给他的生辰礼。讽刺的是,那天也是一个宾客盈门觥筹交错的夜晚。
如今十年过去,物是人非。一切竟都成了梦幻颠倒。
血海硝烟里,楚万生扶着儿子踉跄站稳。回望四下,狼烟四起一片狼藉:
右边的楚梦停是他一见钟情又亏欠一生的女子为他生的儿子。一世漂泊误入歧途,如今对他满身仇恨必欲除之而后快;
左边是他十数载朝夕相伴的妻儿,虽心有怀疑暗藏戒心,却也素来和睦彼此包容,楚宴清更是难得的孝顺懂事。
最重要的是,狄氏刚刚怀孕四个月。
而他楚万生一生清正端肃,修为不凡御下有方,二十年来稳坐第二世家这么多年——如今掀开这华丽辉煌的锦袍,底下却是一幕幕令人不忍卒读的真相。像一条条肥大扭曲的虫子在锦袍上丑陋地蚕食爬行,毁掉了所有美好的曾经。
楚万生焉能不痛?
楚梦停见状放声大笑:“怎么,你不是一向与魔族势不两立吗!现在倒学会心慈手软了?你知不知道我娘被逐出魔族后受了多少苦,就是因为顾忌你名门正派的身份,她才一个人艰难生存!最后怎么样呢?她到死都在恨你,都在后悔早知世人薄情至此就不该为了所谓的一念仁善叛出魔族。”
楚梦停剑指高台,“而她!心狠手辣步步为营,同是魔族之女势力浩大,你却不忍诛杀!楚万生,你真该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看一看有多无耻、多恶心!”
楚万生痛不欲生,忍无可忍转身怒道:“阴烛!当年我百般试探成全,换来的就是诸般算计,种种欺瞒吗!事到如今,你还不对我说一句实话吗!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我只是你完成魔族大业的工具吗!”
裴颜听到动静,顺势将阴烛一剑击向台下,她被击落在一圈人中间,堪堪站住脚,周身数十道黑色灵符环绕,面无表情地盯着楚梦停,喃喃冷笑:
“好啊,难怪妖丹供奉越来越少,原来都是被你暗中收用了。若我早知道你是我那个蠢货姐姐的孩子,我一定亲自把你炼成魔丹,斩草除根。”
“住口!”楚万生悲愤交加用剑指着她,“你我夫妻二十余载,事到如今,你对我就没有丝毫愧疚之情吗?”
“愧疚?”
阴烛妩媚动人地笑了笑,随手扶了扶头上的流苏金钗,娇声嗔怒:
“对外,我是贤良淑德的楚夫人,扶持楚家屹立不倒。对内,我是举案齐眉的好妻子,为你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世间要求一个女子该做的事我都做了,我对你有何愧疚可言?就是这张脸,也都和她一模一样!楚万生,我不欠你任何东西!我们各取所需做着最公平的交易,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如今你非要打破这个平衡来与我为敌,难道不是你为了自己名声,要得寸进尺、赶尽杀绝吗!”
山轻河看着阴烛因为愤怒而扭曲的面孔,一时竟无法将她和方才席间那个温柔关切的世家夫人联系起来。他侧身看裴颜,发现他眉头紧皱,神色凝重,心里一沉,暗暗计算以自己结丹初期的修为能不能熬过今晚。
“原来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能够满足你重振魔族的交易对象。”楚万生摇了摇头,眼神浸满苦楚,“可迟春是你的亲姐姐啊,你怎能下此毒手,夺走她一生幸福又让她凄凉惨死?如今又将我和清儿至于此等不仁不义之地?你如此蛇蝎凉薄,恐怕连清儿也不是真心爱护的吧!”
“真不真心有什么用!”
阴烛持剑,无数灵符齐齐旋转对准楚万生,“我只知道,只要生了儿子、当好这个楚夫人,楚家势力就可以为我所用,魔族复兴便指日可待!只要能完成我心中大业,登上那至尊之位,生个孩子又算得了什么!”
“楚万生,别再说什么情情爱爱的可笑之语了,我嫁给你也只是巧合罢了。若换成谭家、景家、秋家,我照样会做一样的抉择!什么夺走她一生幸福?可笑!明明是她占了我的,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一切罢了!”
阴烛狞笑一声,面目一瞬间变得阴邪无情,曾经摇曳生姿仁慈待下的那个楚夫人,终于如一缕薄烟,彻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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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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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魔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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