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沉思,她是怎么忘记这么多事情的?一股无以复加的无力感铺天盖地涌上心头。
她看着雁沄,见对方并没有想要了解的意思,她也没什么好说的,浑身提不起劲,蔫头蔫脑地坐在门槛上,手撑着下巴,满脸惆怅。
仰头望天,眼皮半耸拉着遮住大半眼球,把她大部分视线遮去。
要是雁沄不说,她也没觉着不对,忘了就忘了,没必要去追求逝去的东西。
可突然摆到明面上,她又觉得不知所措起来,往前看,是她接受雁沄的工作,每日无所事事,东奔西跑地给别人打工,忙活几千年也没个着落,凡人永远不知道她的姓名,永远都是拿别人的二手功德。
往后看,过去隐隐约约模糊不清,看不清来路,去路又渺茫,如今站在中间,进退两难。
没成仙时,拼了命削尖脑袋想要位列仙班,想要腾云驾雾布施**,想风光无限万众瞩目,她现在已经到了这个位置,又觉得看得见摸不着,她找不到当初为什么要成仙的初心,仿佛只一味被人推着走。
曾经以成仙为目标,如今目标握在手里,竟在原地张皇失措。
总不能真的因为她贪得无厌,成了仙还不够,还想要成为上仙比肩上神?
她猝然睁大眼睛,心神清晰。
对啊,她就是这么想来着,她就是想一步步攀升,所以才想逃离雁沄身边,她烦死了她恨透了她,绝不可以停留在这,她怎么可能会忘。
雁沄很会混淆视听避重就轻,她竟差点被带进死胡同,被她牵着鼻子走。
就算她忘了又如何,若真如她所说,不尝世间百态苦,不行世间万里路,不闻世人秉性真情,她登不上升仙台。
可偏偏她登上了......总不能她是个例外吧,那就太可笑了,她还不至于牛到让飞升雷劫给她开绿灯。
身体反复灼烧,天灵盖一次又一次受击,二百九十九道雷,她记得清清楚楚。
就算换个角度想,既是例外又为何还把她分配到这种无法施展拳脚的地方?既是例外,更应该让大家看到她并非被眷顾的草包。
所以她师傅纯属扯淡。
“都说竹子清风亮节,坚韧不拔,这才说你两句,就跟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的,如此看来都是别人强加在你们身上的标签,做不得数,这么容易就被击垮了,啧啧。”雁沄的声音在她前面响起。
她仰在摇椅上,嘴角勾起两眼弯成月牙,带着笑意的语气好似在说杜鹃鸟们聚在她面前唱歌一样,但说出的话却如此刻薄。
而在红秋英旁的两只杜鹃不知何时飞走,两片红色花瓣从鲜艳健康的花蕾上飘落,滑到摇椅腿边。
郁离知道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怕又被她带跑偏,干脆不接话,她想怎么说怎么说。
雁沄似乎也没想等她的回话,自顾自道:
“我就说吧,要是苍檀那老东西这么说我,我能跳起来跟他拼了,可你却闷声不吭,得亏你飞升了,若是继续在凡间,能被人踩到地里去,想来你那山上的妖要么跟你一样缩头乌龟,要么横行霸道。”
郁离听不得她污蔑自己的朋友们,无法再装听不见,气得站起身:“你说我就算了,为何还以我一人的性格盖棺定论他们所有人,他们没有惹你,你看我不顺眼说我不是就好了,就非得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
雁沄:“还记得我昨晚跟你说的什么吗?”
郁离本以为她会继续死皮赖脸供认不讳,没想到却迎来这么一句话,不禁在脑内搜寻她昨天说的话。
郁离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不管师祖说什么,都说扶摇上神干的?”
她昨天说的话可太多了,每一句单领出来,都很炸裂。
雁沄伸出食指左右摇晃:“虽然这句话也要谨记,有脏水就往她身上泼,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说把你看戏的心态和嘲讽的语气尽数使出来,让我看到你尖锐的棱角,如今看来你忘得一干二净,罚抄八百遍。”
郁离满脸黑线,心累到说不出来话,她完全理解扶摇上神为何对她态度这般差,就连她这种脾气算很好的都难免崩溃。
云霭左飘,把明亮的太阳遮住,丘岛的色调暗了一度,没了阳光,飘起了凉爽清风,雁沄抬抬手,云层散开,阳光重新铺满丘岛,暖意回升。
郁离看着她,心情复杂,看啊,她的师傅,工作只是指挥自己居所周边的一小片云,除了捏云朵娃娃,便是躺在院子里,把遮住阳光的云挥开,避免挡住自己晒太阳。
既无供奉也无庙宇,无用到她甚至怀疑是不是故意跟她开玩笑的程度。但凡有点抱负的人都会想离开吧。
雁沄:“你刚才说你想起什么了,说说。”
她似乎来了兴趣,又扯回刚才的话题。
郁离不想多说,随口应付:“忘了。”
雁沄惋惜:“又忘了?年纪轻轻记性不好,以后可怎么办哟。”
郁离听完这句话浑身不得劲,搓了搓胳膊,感觉寒毛都要立起来了。
雁沄像是脑袋后面长了眼睛,调笑道:“怎么,被为师感动到了?”
没等她回答,像是脑补出郁离的回答,紧接着道:“哎呀,多愁善感,得改改。”
郁离:“......”
她被她的想一出是一出折服......
雁沄:“当初那老不死也是这般多愁善感,对我说,做仙不是做人,人做错事自己承担,而仙做错事,亿万生灵一起承担。我当时就觉得他有屁乱放,脑子有病。”
“哈哈。”郁离毫无生气干笑两声,当做应付。
昨天听到她师祖的声音就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会儿倒是会在她面前打肿脸充胖子。
雁沄感叹:“你才刚来几天,很多八卦都不知道,你师祖他真不是个东西,天天就知道和我吵架。”
郁离想象了一下两人口沫纷飞破口大骂的场景......虽然有点别扭,但以雁沄现在的态度来看,很大几率又是在信口开河。
雁沄看出她不信,道:“你觉得他很强吗?”
郁离不可置否:“自然。”
五大仙主之一,定然是神中翘楚。
雁沄:“那你以后就和他多走动走动。”
郁离哑口无言,觉不出这是在嘲讽她身心不属还是真心为她着想,但以她的性子来看,恐怕前者意味更甚。
雁沄没听到她的话,又道:“怎么,堂堂不周山仙主竟比不上你心目中的春神?”
郁离皱眉:“你又开始平白污蔑人,我什么时候说过春神比……”
话说一半突然戛然而止,不是因为雁沄,而是她感觉哪有不对劲。
哪里不对?她好似记得她对春神有崇拜,但这种感觉渐行渐远,选到她触碰不到,只能远远看着它消失的程度。
努力回想,竟也不记得她为何崇拜春神,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无法看清。
她是不是又忘了什么东西……
雁沄扭过头来,看着她满脸迷茫,叫她:“诶,说你傻可真傻了。”
郁离瞪她:“哪有师傅叫徒弟傻子的。”
雁沄补充:“那现在有了,再说,你既然不反驳,不就等于认同。”
郁离:“谁跟你讲不反驳就是认同,你这是诡辩,偷换概念!”
雁沄:“那你就是觉得我有错了?”
郁离:“……”
雁沄:“你瞧,虽你叫我一声师傅,但你我二人法力相差无几,我说错了话,你却不反驳,一味听着,是觉得我一定对,还是你一定不会被我带偏,不屑与我这种小人计较。”
郁离不理解为什么又开始说话带刺了:“重点在这吗?”
雁沄又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在吸气的空隙道:“你可真逗哈哈哈哈哈哈。”
郁离生着闷气:“我的记忆出了问题。”
“啊?”雁沄没听清。
郁离大声复述,“我说我记忆有问题!忘了很多事,有什么仙丹或者法器可以复原记忆。”
雁沄掏了掏耳朵:“哦,脑子有病,没事,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疯人院,没有正常人。”
她又变成那个话只听一半的师傅,气得郁离哐哐锤门框。
“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好好听我说话。”她欲哭无泪,就差给她磕头了。
雁沄无辜眨眨眼睛,捏着嗓子:“我有好好听呀~”
郁离像个即将溺水的人剧烈呼吸着,脏话差点呼之欲出,反复抚平胸口调整心情:“不想听就不想听,别阴阳怪气行吗?”
雁沄眉眼弯弯,嗓音捏地更细了:“啊?为师没有呀~”
郁离恨不得上前踹她一脚,在理智和感性之间反复拉扯。
“哈哈哈哈哎呀,太有意思了,好久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人了。”雁沄看她青红交加的脸,想上手又不敢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
郁离脸都气绿了,两眼通红,“你把我当玩意儿随意玩弄?你……你也就只能在我面前耍耍威风,一出这个岛,不还是屁都不放一个。”
雁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很高兴,“这就够啦,瞧你,连生个气都自己憋着,还不如我呢。”
她不想再说没意义的事,再次提出刚才的问题:“有没有可以治疗记忆的法器和丹药。”
雁沄:“有啊,昴日星官的离光镜。”
一说起离光镜,她猝然想起红簌,对啊,就算雁沄不和她好好聊天,还有红簌呢,她出不去,但她们可以在她梦里说说。
终于可以摆脱她,恶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上了楼。
雁沄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疑惑扭头:“这就走啦?”
“唉,年少不知闲暇好,回首方悔退休迟。”
侧目看旁边的红秋英,五朵花只剩下四朵,花骨朵立在那,从原来的黄色变成没有营养的棕色,地上七八片干枯的花瓣,其他几朵也稍显颓势。
雁沄:“啧啧,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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