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原宥

钟玄朔从屋里走出来,道:“他的伤我已经处理好了。”

白烬从椅子上站起身,“今晚多谢你。你去歇息吧,明日还要去冥渊查探。”

钟玄朔却不说话。他向前朝她逼近一步,直视她的眼睛,冷声问:“此人究竟是谁?若他身份有疑,我需上报掌门、长老。”

白烬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她一直在等他开口,没想到钟玄朔竟忍了一路没说,直到现在只有他二人时才问。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道:“他是我在凡间的友人,和门派、此次魔族奸细一事毫无关系。”

“我凭什么信你?”钟玄朔几乎冷笑。他太了解白烬,每当她给出这种模棱两可的说辞,就必定是想隐瞒些什么。

他对她已经毫无信任,上一世,他就是太过相信她这个师父,才会放心将青焰独自留在她居所之中,最终导致惨剧发生。

况且,这一次她的行为桩桩件件透着可疑:门派出事之时,她偏偏就不在大,修为莫名大降,调查期间又要偷溜出去救人,现在又冒出来了个所谓的“友人”……

厉澜夜信她,钟玄朔却不信。

白烬道:“接下来的几日我不会再私下去别处,而他会在此处养伤。你若不信,可以片刻不离地看着我。”

又是这招,钟玄朔心里冷嗤一声,装得柔弱可欺,倒显得他像个恶人。

以他对白烬的了解,她可从不是这样的人!若是前世的她面对这样无礼的话,一定会说“信不信由你,你大可上报”或是“你凭何质疑我”之类,绝不会是这种“任君宰割”的模样。

究竟是这一世她性情大变,还是她在装模作样惺惺作态?

他分辨不出,心里又生出一阵烦躁——

他这是怎么了?为何一跟她说话,不是咄咄逼人就是烦躁易怒?

他突然意识到,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他就是想激怒她,与她争锋相对,最好是爆发一场痛痛快快的冲突。

可偏偏她次次都是这副样子,让他寻不到任何由头发作,实在可恶、可恨。

就在这时,伴随着飘在空中的若有若无的米香,厨房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青菜瘦肉粥已经煮好了。白烬见他面色几变,似是不会再回应她的话,便转身朝厨房走去。

*

白烬把刚煮好的滚烫的粥盛到一个大碗中。等她端着碗从厨房中走出来时,小院内已空无一人。钟玄朔房内有火光亮起,看来,他应是暂且不会再追问了。

白烬把碗放到院中摆着的一张木桌上,而后进屋查看陆云迦的状况。

陆云迦并未睡着,只是在闭目休息,听到她进门的声音,又睁开眼睛。但直到白烬走到床边,他也只是仰躺看着上方,并不看她。

战场的血腥味仍在鼻腔中翻滚,士兵被屠戮、战友战死、仇人嚣张的嘴脸仿佛都还在眼前。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这里,苟且偷生。

难道这就是他的结局?

“当初你阻我回去,是不是预见到了这一天。”他突然问。

白烬沉默。

这么多年过去,二人分道扬镳一事也在她心里翻滚了许久。

她当初不愿陆云迦下山,无非是不希望他再背负杀孽,以至魂飞魄散、永无来世。可说到底她这么做是为了白酩,而非陆云迦。

虽然她一直告诉自己,陆云迦就是白酩。

但她也曾无数次思考这样的问题:白酩和陆云迦,究竟是否为同一人?是否为了保全白酩,就可以不顾陆云迦的意愿?

对于前一个问题,她至今没有答案。

而对于后一个,如今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若她成功阻止陆云迦下山,最终让白酩的魂魄得以保全,甚至能够回归,可他作为陆云迦的那部分自我,该如何自洽?

作为陆云迦的他,漠视亲人遭遇,以避世为由逃避血仇,该如何自处?

——恐会祸及道心。

于神明而言,道心若有损,危险至极。

因此为家人复仇这一劫,他需得自己渡过,任何人不能横加干涉,更不能替他做抉择。

所以当年是她做错了。

她当年还是太沉不住气、太心软了。她是太怕白酩回不来了、也太不愿陆云迦踏上那条注定充满痛苦的道路了。

但焉知,今日她救陆云迦,不是又一次犯下了同样的错呢?

可她没有办法,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前世陆云迦的结局,重来一次,她没法不救他。

这些思绪在她脑中翻涌,她内心有千言万语,最后都只化作了一句话,“当年之事,是我错了。”

陆云迦眼眶一阵酸涩。

如今他身处生命的最低谷,当年之事究竟谁对谁错于他而言根本已经不重要了。他也以为自己对那件事早已不在意,可在听到她的道歉时,竟还是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明明是她在致歉寻求自己的原谅,可为什么他竟也有强烈的、得到了原宥的感受……

良久,他复又闭上眼睛,轻声道:“以后我们,不必再提此事了吧。”

*

白烬去院子里取粥,一推开门便看到院中央立着一道黑色人影。

钟玄朔正看着那碗粥,他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晦暗不明。未等她走到桌边,他的声音就幽幽地传了过来:“这粥是你做的?”

白烬有些意外,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只简短地“嗯”一声,道:“你饿吗?若是饿可以一起吃一些。”

本以为他会一口回绝,却听他说:“可以。”

说罢,他去厨房取了一副碗筷,从那大碗中盛出一些粥。但他取得很少,两口都不够吃的。

粥入碗中,他就立即吃了一点。

看着很急切的样子。

这反常的行为令白烬不解。

他很饿吗?

但若是很饿,怎么就只盛了这一点点。

她想从他脸上瞧出些端倪,但在半明半暗之中,什么都瞧不清。

罢了,她和钟玄朔之间恩怨已了,不该再探究他的事。白烬从那大碗中盛出一小碗粥,转身走进房中。

身后,钟玄朔似乎已将那一点粥喝完,碗磕到桌上时发出一声闷响。但一直到白烬的身影消失于门边,他都没再开口说一个字。

陆云迦已经很久未进食,这碗粥无疑是救命稻草。

他不好意思让白烬喂他,自己努力撑着身子坐起来。

白烬心里清楚,陆云迦之所以对她如此冷淡,是因为将自己当年说过的话看得很重。

当年是他亲口说同她恩断义绝,从此再不相见,所以他们二人理应不该再有任何关系。

但他不仅没有遵守自己的誓言,甚至还在接受她的帮助。

白烬理解他心中介意,因此也不坚持一定要亲自喂他,只吩咐他吃完好好休息。

“多谢。”陆云迦道,“这粥……和当年的味道一模一样。”

“你吃得惯就好。”

如今他们之间,就是如此生分的关系。

*

从战场回来后,白烬浑身上下都是血迹和尘土,需得仔细清理一番。

小院内有一间浴房,这两日她和钟玄朔共用。二人心照不宣,白烬先洗,在她洗完澡后,至少过半个时辰,钟玄朔才会进去。

今日情况特殊,二人回来时夜已很深了,所以钟玄朔没有等她。

白烬走进浴房,里面还残存着上一个人留下的氤氲热气。她烧了一锅热水倒进浴桶,除了身上的衣物,走进浴桶中洗澡。

她修得的这具身体无论怎么看都与人族无异,除了背后的七叶花印记。

这印记是一株栩栩如生的七叶花,以脊柱为主干茎,叶片错落分布于其上,俨然就是她化形之前的样子。这印记上,叶片、茎脉、花苞都十分清晰细致,不似天然形成的胎记。因此不论什么情况,她从不与他人一同沐浴,就是为了防止被他人看见而起疑。

且这印记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同她的真身一致变化。如今七叶一片不存,原本深色的叶片黯淡褪色,只有极浅的痕迹。

自重生以来,身体衰败,她也注意到,除了叶片,这印记的其他部分也在变淡。或许,等到整株花完全黯淡之时,她就会消散。

沐浴时,她偏头看了眼后背,只瞥见一些浅色的线,轻叹一声,就转过头去不再看。

擦洗完毕后,她换上一套新衣,走出浴房。

这小院子总共就两间房屋,现下都住了人,所以今夜她只能在院子里赏夜景。

因为刚洗完澡,晚风吹在身上凉凉的,这反倒令心口燃犀照的暖意则更为凸显。她继续坐在那张矮矮的椅子上,抬头看向夜空。

从前做花之时,她便长久地看着这天空。一看就是一百年。

而今,她化形为人也有数个百年了,这天空竟是丝毫未变。

但这夜空下的人和事,均已面目全非了。

这一晚,她仿佛又变成了那株无忧无虑的七叶花。

她在椅子上蜷缩着身子,竟就这么垂头睡着了。

这一夜她难得睡得香甜,却不知,身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黑暗中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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