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湖心

梦的阴影沉沉压了过来,常泽首先停在了山谷中。

草木藤蔓树根石壁一切如常。

他松了一口气,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身上的水依旧滴滴答答地流着,此刻常泽也顾不上了,没有见到折丹,他始终无法安心。

常泽如同旋风一般刮过,将山顶翻了个底朝天。从树干到树枝到树冠都空无一人,连树洞中都没有小青的身影。

人在哪里?鸟在哪里?

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还有哪里是他没有找过的?还有哪里是他没有想到的?

头发上流淌的水流入了他的脖颈,被夜风一吹,只觉得浑身发凉。常泽灵光乍现,朝着后山冲去。

镜湖之中,果然有着一道人影。

看见那人的片刻,他停了下来,数日不见的思念如潮水般袭来,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原来已经几日没有见到折丹了,但那身影却未曾有一日从他脑海中退场。

镜湖中心,折丹背对着他,长发如水藻般漂浮在水面上,更衬得他缥缈而虚幻,似神仙,更似鬼魅。

常泽走近了,才看见丝丝缕缕的血浮在湖面上,很快融入了水中,又有新的血迹流出。他心中一痛,单方面地原谅了这个人。毕竟没有什么比他存在着更加重要。

常泽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别过来。”

折丹的声音如同被砂石磨过,哑得厉害,常泽几乎能够想象出他喉头涌起的血。声音已至,人却没有回头,背影冷漠而孤绝,拒人于千里之外。

仿佛有密密麻麻的刺从他的全身碾过,常泽只觉得浑身上下从头至脚都泛起了了一阵酸痛。为什么这个人不来找他?为什么这个人总是拒绝?有什么地方是他不能走进的?

他沉默地走入了湖水中。

砰砰砰!

绿光在水中炸开,数道水花迸射出来!

“我说了,别过来。”

镜湖本身并不大,这几步路却走得极其艰难,水铺天盖地地涌来,都在阻止着他继续向前。但这一次,常泽却听出来了其中压抑着的痛苦和颤抖。

常泽心中的怒火冒出了尖,他顶着压力向前,冷冷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镜湖的水不冷,相反,咕噜咕噜的气泡从水底上升,又破灭在水面上,仿佛即将就要沸腾。

藤蔓从水中缠住了他的脚踝,尖刺划破了他的皮肤,血液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却仿佛一场带着暧昧不明的抚摸。

湖水竟真的沸腾起来,水流一道道从伤口处流过,催出了更多的血。

湖水猛然一激,迎头掀了过来,哗啦啦淋湿了常泽全身。

镜湖的水已经漫过他的腰,他一步步走到了折丹的面前。

折丹浑身也早已湿透,脸上是压抑着的痛苦,他双眉紧紧地拧着,唇角紧绷,眼角带着不明显的抽搐,呼吸之间仿佛也带着难忍的痛楚。

常泽轻轻问道:“师父,发生了什么?”

此时折丹却猛然睁开了眼,一只手钳住了他的下巴,欺身向前,二人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

一片昏暗之中,常泽只看到他的瞳孔已经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幽深的绿色,没有任何光点,仿佛两个能吞噬任何事物的黑洞。他脸色白如冷霜,嘴唇却呈鲜红之色,尚未擦干的金色血迹从嘴角溢出,带着一种了非人的诡异感。

常泽皱着眉头,一双手胡乱从他身上摸过,没有发现明显的伤口。他紧张又急切,丝毫没有注意折丹眼中隐隐凝聚的疯狂。

折丹抓住了他的手,力气之大,几乎要把他的手腕折断。

常泽心中隐隐有着怒意:“你做什么!给我看看哪受伤了。”

折丹微微偏过了头,二人眼神刹那交错,常泽心中一惊,那双幽绿的眼中已经蒙上了一层意味不明的白翳。

这是怎么回事?

常泽猛然抓住他的肩膀,怒意消失无踪,只剩下了焦急:“师父,你怎么了?”

有什么东西能够重伤神灵?是烧了东山的天道吗?是凶兽吗?还是什么他不曾了解的存在?

折丹半睁着眼,毫无生机的眼神一扫而过,猛然向前一倾,他头埋在了常泽的颈侧,牙尖轻而易举地刺破了薄薄的皮肤。

常泽骤然怔住。

血液向外涌去,后颈处如火烧般灼热起来。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他的所有情绪瞬间蒸发,满心的担忧和急切不知该如何安放。在一片空白之中,他忽然想到,师父曾用血给他治疗外伤,而此刻他们又流着一样的血,那么他的血是不是也能反哺?

常泽放弃了挣扎。

镜湖水一层层地荡漾着,连这一丝微弱的疼痛也在水中得到抒发和释放。急促的呼吸燎着常泽耳后最敏感的地方,让他的心中也燃起了一团幽幽的火苗。

他伸出双手抱住了折丹,手掌第一次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了另一具身躯潜藏的力量,感受到了掌心跳动的血管,而其中奔流的,是与他一样的血。

或许是由于身体血液急速流失,或是由于镜湖的水越来越冷,总之他的眼前阵阵发黑,再也站不住,无力地朝着水中滑去。

折丹却箍住了他的腰身,将他紧紧纳入怀中,同时更大的痛楚从脖颈处传来。

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常泽仰面浮在水上,几乎要怀疑自己将被他吸成一具干尸。他知道此时折丹的状态不对,咬了咬牙,艰难地推了推身上的人:“师父……”

对方猛然放开了他,幽绿的瞳孔几乎完全转白,牢牢地盯着他的眼睛。

常泽猛然出手,灰白的光芒直直向着折丹头顶劈去。恐惧与意外的双重刺激下,连晕眩都能给他几分力量。

此时,折丹周身同样冒出了一层灰白的光,两股力量竟然融合在了一起。

常泽猛然收手成刀,劈在了对方脖颈,同时把人往外一推。借着水波的助力,他们骤然分开。

而不过片刻,他已然被折丹握住了脚踝拖回怀中,颈侧的痛楚断断续续,掺杂着微弱的被舔舐的酥麻和痒意。

先后被噩梦、洪水和眼前神志不清的人折腾了一夜,常泽终于失去了意识。

折丹在水中泡了很久,眼中的白翳才渐渐淡去,最终恢复了幽绿色。

他轻柔地擦干了常泽脸上的水,抱着他走出了湖。

常泽是在树洞中醒来的。

清晨的阳光太过刺眼,唤醒了他涣散的理智,他的意识猛然回笼,向着四周环视。

他走出了树洞,就看到了崖边的人影。浩渺的天际飞来了一道金光,化作一道小字浮现在折丹面前,他看了半晌,伸手一挥,小字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常泽走了过去:“师父,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折丹后退了一步:“你无需知道。”

常泽往前走了一步,炯炯目光直视着他的双眼:“师父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折丹眼神漠然扫过他的脸,“既然知道我是你师父,还问什么?”

常泽蓦然一愣,这还是折丹第一次摆出师父的架子,越是如此,越是让他觉得诡异。更何况,从昨晚的形势来看,折丹出现此类情况已经有一段时日,只要他时刻注意,必然能够找到原因。常泽转身即走:“师父如果不愿意告诉我,我自然会弄明白。”

“站住。”

熟悉的声音传来,常泽勾起了嘴角。师父还是那个师父,对他总是心软。

谁知眼前却出现了一行小字。

常泽眯着眼睛扫了扫。

折丹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山神在广莫之野设宴,你代替我去吧。”

常泽难以置信地转过身。

折丹的症状因何发生他尚且没有弄清楚,如果再次发生同样的情况,而他又没有在身边,那该怎么办?

常泽骤然拔高了声音道:“师父要把我支走?是因为我昨晚冒犯了师父?”

折丹皱眉道:“你说什么?”

常泽扭头露出脖子上的伤痕,“师父还记得这是什么吗?昨晚你因何在镜湖之中,我又是如何从镜湖中回来的?你以为我一觉醒来便忘了吗?师父,现在想把我支走,来不及了。”

折丹看了一眼红痕便移开了眼神,慢慢道:“昨夜的事是迫不得已,更何况,是为师冒犯了你,希望阿泽不要放在心上。你既然助我疗伤,我当然需要把你带回来。”

迫不得已?不要放在心上?

常泽几乎要怀疑起昨晚的记忆,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自取其辱?自作多情?他几乎要气笑了。

常泽猛然逼近,揪住了他的衣襟。

“你,你你……”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了什么,只有无名的怒意和委屈不得宣泄,几乎堵住了他的脑子,也堵住了他的嘴。

折丹只是用那样温和而包容的眼神看着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责怪,仿佛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一盆冷水对着常泽迎头浇下。

他忽然意识到,折丹什么都知道,包括那一夜的醉酒。

那个因醉酒而发生的吻是徒弟的一时冲动。

昨晚因受伤而产生的错觉也是师父的无意冒犯。

常泽忽然看懂了这场温柔的拒绝,放任泪水从眼角蜿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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