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底下,古往今来并不存在被气死的无情道修,只有被无情道修气死的,所以,修士唐云,是不会被气死的。
唐云强行无视耳边已经吵到致聋的心跳声,心中默念这句话。
退出魔窟比进去要简单太多,似乎因为魔卵在他后面滚动的关系,几乎一路畅通无阻,甚至连一开始在最外面攻击他的邪物都主动让道,仙王一路待机,并未无声警告,于是他顺手拾回自己的剑,飞掠出洞。
见到阳光的瞬间,外面就是一片陡崖,他俯身将魔卵抱起,忽然发觉自己胸前和手掌完全已经猩红一片,还有一些紫黑色的创孔,一看就是被毒物蛰过的痕迹。
真的不会死吗?
唐云看向胸膛前被血水净透也发着金光的符咒,被不由自主的心跳声怔住。
脑内是仙王给他画的阵眼的方向,腿几乎是机械的在往前迈。他发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并非飘飘欲仙那种飘,而是总觉得有点失血过多了。
”宿主还请快些!“
这时的天色又比进洞时亮堂了许多,两人皆认为日出不需要再等太久了。
唐云的眼皮子混混沉沉,身体由于贫血,不受控制的比刚才松快些,他调整呼吸进行吐纳,视图再坚持一会儿,怀中生命似乎有所觉察,和他的心跳一起放慢了。
他自己未觉有异。胸前满是鲜血,叫他看不清自己现在伤口是何种情况,在方才俯身行进时、头顶的发髻就被上方的屏障勾得极为松散,这时正一丝一缕的往身上坠去,原本素色的道袍几乎有大半都是干涸的血迹,有些红得发黑。
他眼内盈满疲惫的红色血丝,粉红的眸子明明已经一片迷蒙,目光却直盯正前方,淬进了火般嵌于高挺的眉骨下,莫名染上邪气。
这样的修者,正双臂环着一个金红色的蛋,他的襟袖被风向后吹动,好似在那魔卵下面垫上一层。
整个画面莫名像是一个大妖修护着自己的孩子连夜逃亡。
”OK,就在这里了。以防万一,你去外围检查一下有没有闲人,如果没看到就一直行至法阵之外,这鬼地方基本与凡人绝缘了,要是真有,把他一起带到阵法外围即可。虽然孤布阵的时候、已经把驱逐妖兽的阵法和隐匿的阵法都结合进去,但是这个阵防不了凡人,一旦有有神智的生灵闯入,只怕会横生变数。”
唐云没理会那两个奇怪的洋文字符,将魔卵轻轻的置于阵眼,微微颔首,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仙王短暂的脱离他的灵台,站在阵眼中央。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的一声惊雷划破天空,簇簇灰黑的烟云从远方奔来。
这时天边已经度上些微淡粉,明明马上就要迎来日出,却因为突然而至的乌云,使得一切都看不真切。
仙王眉头微蹙,缓缓抬头,望向遥遥天宫。他是执掌仙京运行的神仙,哪怕魂体出走,只留肉身在那边,他也能隐约感知到仙京发生的大小适宜,仙京的一砖一瓦、一石一玉都与他同频而颤,好似五脏六腑一般。
而就在方才,仙京死人了。
他看到了是谁动的手,天机仙人、小仙长以及众仙却还蒙在鼓里,而他尚未完成净化大业,此刻只能眼睁睁看着。
尤其不巧,那位死去的仙长执掌凡间落雨。他如今遇刺,这凡间落雨便免不了要失控。
正这样想着,一场瓢泼大雨便已从头浇下。
仙王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有半刻,便是日出,时间卡得正好,半刻时间应该足够唐云巡查完阵法飞掠至阵眼之外。
一里之外的唐云也是这样认为。
他已经巡查至阵法最外层,在阵法边缘飞快奔走。
这时已经开始下大暴雨,起初他还担心这雨会不会冲散阵法边缘的泥土,从而影响阵法轨迹。但很快便发现阵法一笔一划都凝结了海量的灵气,有如实质,远比周围的泥土要□□得多。
这上仙终于也算靠谱一回,他轻轻哂笑,眼看天色差不多到时辰了,便脱身向阵法外围走去。
还没走两步,身形便是一晃。
他又开始强行运气吐纳,情况微有好转,但显然还是头重脚轻得厉害。
“欸?”
微微眯眼......
幻觉吗?为何会在这里看见一个及其面熟的小孩。
“道长,道长!你怎么了!”
谁来着?难道是自己救过的人?
雨把他们两个都打得不能再湿,唐云浑身的血污被冲刷掉了大半,现在比起什么妖修又只像落汤鸡了,很是有几分可怜。
唐云再一揉眼还是看不清对方,蹲下来将小孩往远离阵法的地方引,出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这么大的雨,快点回家吧。”
小孩闻言沉默了,他发现唐云没有认出自己,显得极为失落。
唐云猜得没错,这小孩确实曾经被他救助过,当初被唐云送回家了,照顾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也就没叫他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再有个三年五载,便记不太清。
男孩似乎本想与他攀谈,但听见唐云说回家时似乎欲言又止,改口接:“我就是路过这里,马上就回!”
唐云冲他躬身一笑,“小友独自回去太过危险,不如先去找个地方避避雨,等雨停了,我送你一程。”
孩子这才一改郁色,拉起唐云的手,蹦蹦跳跳与这大落汤鸡做一只成对的小落汤鸡。“道长,道长~!”他摇着二人牵着的手,将好心道长的袖襟甩飞老高。
山雾霭霭,漫天暴雨,皆不从他心中过,这孩子只是单纯地享受与恩人的再会,他的眼同唐云的一样被雨淋得几乎睁不开,看不见狼狈的唐云和自己,于是他张开嘴笑,他浅浅的喜悦如同轻飘飘的云,向上、向上,直到越过这与他无关的暴雨。
直到感觉被道长牵着的那只手往下狠狠坠去。
“咚”
唐云在感到安心的瞬间如释重负地晕倒在地,把这孩子吓得突然跪下来。
他的家人曾是奴隶,虽收到唐云的救助逃离了妖族领地,却死于妖修在人体内下的蛊毒,当年在他的面前,也是这样:“咚”。
“道长!!”,男孩竭力睁开眼,将地上的唐云翻过来,雨水冲刷净他襟前,于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就像画一样平展在孩童的双眼,他无法接受地安慰:“道、道长......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道长你积德行善,绝对会有好报的,所以肯定能醒来。”
语毕,他就双手合十,在地上虔诚地祈祷,然而佛陀做法嘴上总要念点经法,他却不知道念什么,只得一直念“道长快醒来,道长快醒来。“念了半天,可能是男孩自己也觉得太过无力,仰头惧怕得哽咽了,眼泪和雨水连成一片密布天地间,嘴上仍不敢停,咽下辛咸的雨水、从“快醒来”改口成了“求求天上的神仙”“如果有哪位神在看的话,求求你们救救道长吧”。
......
可真有神在看吗?
孩子说着自己也不怎么信的祷言,闭上哭得酸痛的眼,再睁开时,天地变色。
起初只是一道微弱的红色光芒从咒阵边缘往外逸散,而后丝丝缕缕的光开始同时从裂开的大地中迸出,在孩童惊诧的目光中连成一片近在咫尺的极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美丽,越发驳杂。
天上骤雨受到法阵的引力,方向逐渐偏移。一串串的雨丝开始往法阵的中心汇去,可来不及穿透法阵的边缘咒文,就被边缘的光芒吞没,每滴水都被绞散开,变成稀薄的雾气,连带着触碰到的树叶也瞬间就变成碎屑。
这便是能够杀灭具有上千年功力之大魔的法阵——惘生。
然而在男孩的眼里却绝非如此,因为他的道长这时睁开眼,神佛就这样堂而皇之的显灵在他面前:道长醒了。
说是醒了,看着像是醒了,大概吧。
唐云双目血红无神,摇摇晃晃,手脚并用地支撑着站立,他顿了顿,不发一言地向着法阵走去。
小孩不明所以,被唐云奇怪的样子所震慑,蹙眉上前牵他衣角。然而凑近了,他听到一串可怕的心跳声:
那样奇快无比的心跳声,像是下一秒就要炸开,绝对不像是心脏搏动敲击胸腔发出的声音......而是更接近于一个可怕的怪物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撞门,如果他前胸的创口是一扇门的话,也许就在下一秒怪物便可破腔而出。
“道长?道长?”
唐云置若罔闻,那心跳声震耳欲聋,整个人像是被心脏顶着往前跌跌撞撞、一步,再一步。
“道长!你到底醒了没——哎呀!道长,你不要再走啦!”男孩见拽不住他,便环住他的腰,可还没等用力就被拖着向前去。
法阵的吸力将唐云的衣袍掀起,广袖飘飞,在被抟进阵法的范围瞬间绞成布屑。
“嗬——!”
男孩瞪大眼睛倒抽一口冷气,无论如何不能让唐云道长进入这个阵法里面。
唐云此时浑浑噩噩,他似乎是在做梦,但又听见有人很着急地唤他,他下意识想要回应,可梦中的自己双唇重愈千斤不听使唤。唯有随着他的焦急越跳越快的心脏在催促——
那是一道声音,妖异非常、应当是致命的。可他就是神奇地感受不到抵触。
在他的心脏中传出这样一道声音,要他入阵。
那人轻笑着说:“云,我们同去,入阵时,你轻些来~”
他不明所以,可他的身体却知道:遵从这声响之后,一切都将变得简单而轻松。
“道长!!!道长——!”
男孩实在无法,他的臂弯还太小,不能从后方环住唐云的身躯将其拖回,只得跑到唐云身前往回推。他手中用力,用头顶抵住道长的胸膛,使上吃奶的力气,双腿像犁地似的交替着。骇人的心跳声无所忌惮地刺痛他的耳膜,咫尺相隔的胸腔里,怒吼着的丧钟、阎王似的响。
身后阵光大现,虹光侵染四野,飞沙走石循着劲风一阵飞舞,轻击在二人身上,而后迅速被卷入阵光中,湮为飞灰。道长面上被光覆满的红与眼中淤血连成一副慈悲的面目,男孩与其僵持不下,这时若有所察地抬头看去——
唐云的手缓缓抬起,盲人摸象那样在他身上游离,他的动作极缓慢,却带着男孩无法反抗的力道。
“云——,我们同去,入阵——”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心脏中的轻柔声音骤然被一阵凄惨到极点的尖叫打断了。唐云眼中污血尽数散去,瞪大的双眼、久久无法从惊惧中逃离。
自己向前推出的手前,男孩跌入阵眼中,绝望和诧异随同血和肉瞬间从他身上剥离。
与惨叫声相和,一阵鬼哭狼嚎的尖啸自阵眼中心爆发,回响于山谷间。
双脚如陷泥潭,在滔天的悲戚中,六根不净。
他眼底一红,一时忘了可以用法术隔绝听力和目力。
男孩身上的血肉如同受到法阵指引,向远处呼啸而去,只剩一副干干净净的骷颅架子,一时之间,竟在唐云悲戚的注视中四目相对。自他黑黢黢的眼眶中,似乎有什么要说的话,但很快又被一阵剧烈的生长痛打断,肉芽肆意在他身上萌发,丝丝缕缕为这个自以为要死的人织出一副刚好能重生的坏皮囊来。
唐云再无法忍受,趁着双手恢复了一些力气,颤抖着爬上去将这个活死人模样的男孩抱在怀里。男孩痛极,挣扎得歇斯底里,顾不得面目狰狞,只能不断捶打他伤痕累累的身躯。唐云皆数受下,他不知道如何能叫这个被诅咒的孩子好受一点。咽下痛苦和喉间血,唐云抬头看天。
苍天不仁,再低头时,孩童额间黑白分明的魔印刺痛他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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