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归一剑阁(上)

管行玉两步上前,一横刀把年轻人挡在外面,用脚翻过那个“人质”看他的脸。

这是一张中年人的脸,但绝对不属于那种已经步入年老行列的中年人。他看上去还算年轻,不过而立之年,一把胡须尚未蓄完,缀在下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往上看,眼角略有细纹,鼻翼两侧也灰沉沉积着不知道什么污垢,就好像小虫子爬过后的痕迹。从眼下两道泪痕一直深深地埋入颈间,明显是哭泣过。一想到此人是柯鼎的狗的小舅子,管行玉一点儿也不同情,反倒觉得解气。

她心想,原来这就是戴师爷。我听他名号,又听那个姓薛的胡言乱语,还以为他至少已经过了不惑。原来这么年轻。

年轻人连滚带爬地上来,抱着戴师爷就是一阵哭,声音凄厉,如同哭丧。

“我的妈呀……师爷,师爷你怎么啦?怎么如此想不开,就算凡事不能解决,也总不至于寻死呀,师爷,师爷,师爷呀……”

管行玉看他哭得专心,索性转身就要走,把里面那堆烂摊子都留给这个年轻人收拾。到时候姓陆的姓斜的都和她再没有任何关系,想扒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又和她这个过路人有何关联?

管行玉用手一撑栏杆,便从三楼一跃而下,落到二楼廊柱又向下一翻,便已稳稳落地。她什么也不想,面前有人或是身后有追兵都不在话下,脑中只回荡着此前听到的那席话,还有刚才看到的那个青年的脸。

同样的白面公子,同样的年轻气盛和风流倜傥,长得不错,可双肩相对太窄,上半身也较短,脚步虚浮,一看就是被多年的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抱着戴师爷的手一看就不是会使力的,差点能把人家的脑袋都给摇下来,说他会武功,谁信?

那个“薛无虑”果然是个冒牌货!

管行玉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乃至身旁一切都仿佛化作浮云,连奔跑和叫嚷声都没听见。

她只能用余光看到几个人高马大的护卫正朝着她跑来,张着嘴似乎在大喊大叫什么,却没有发出半分声音。管行玉连眼睛都不必抬,肩头拂过一丝微风,她已侧身立好,右手轻轻一抬,“斜月掌”纵向往上一顶,一个侍卫便已经飞出,一头撞上廊柱。旁侧又有一阵像是佩刀似的气息,熏着大户人家家里常见的脂粉味,唯有这个味道让她有些头疼。管行玉的手指轻轻在刀鞘上一蹭,长刀便已经贴身飞出,顺着大腿一落,被倒着抄起,划船似的从后往前一扫,前后两个偷袭者就被刀气扫出去数步,不敢再上前。

数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她,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什么,却已经没有人敢再上前。是踩过木楼梯的震动让她知道楼上一定有人在盯着她,但她依旧不回头,扶着刀一步步往外走,耳侧只循环着“薛无虑”低低的絮语。

“练功时内息要如石中髓液般凝滞厚重,似云气盘旋不散;且以金玉相振之声约束呼吸,使真气不泄,要与你的外家功夫一同来练……”

她喃喃道:“石髓凝云,金声束息……原来是这个意思吗?那‘虚橐含光,逆橐抱影’是什么意思?橐是口袋,他要我去找一个能够‘含光抱影’的口袋?”

这是自从接触到这本经文后管行玉第一次思考这串经文的含义。此前从未考虑过,是因为实在没有切入点。所谓石髓,所谓金声,就如同鬼画符般,记便记住了,可连本书也没有,自然无从破译。

如今突然明确了前两行经文的意思,虽然不知真假,可却也感觉周身内息大涨,连同功力都与以前大不相同。她忍不住接着往后去想,可却始终不得要领,前后念叨着,转眼人已经走出大门,落入无边夜色。

管行玉想笑。她非常想笑,那是一种自我几乎无法控制的、潮水般用来的欢喜,忍不住要让欢笑上脸,再手舞足蹈高歌一曲。若非手已经按到了刀柄,否则管行玉一定会这么做了。心情从未有过的轻松舒适,如同漂浮于云端,飘飘荡荡,不害怕有一日要摔落在地……

正沉浸在这样难得的松快中,忽的一个声音像细针似的轻轻刺了她一下。

“阿玉,阿玉!”

满心的欢喜停滞了一瞬,脚步也停顿在原地。管行玉懵然抬头,前后左右都没有任何人。

那声音还在脑中响着。

“阿玉,阿玉!你瞧,这是我找到的一本奇怪的书,似乎是一本内功。我刚刚试着练了一下,对功力似乎大有精益。不过练功的时候可千万不能笑,无论再怎么想笑也得忍住,不然要出大事的……”

“师哥,这来路不明的功法你也敢练?要是出了事怎么办?被师父发现了,他罚你怎么办?”

“他不会罚我的,你就放心练吧。”

“为什么?”

“这你就不要管了,阿玉,师父不是从来没有教过我们内功吗?但我们不能没有内功,否则只学了一手呆瓜剑法有什么用?他不教我,我们就自己学。你不要以这个眼神看我,你试试就知道了……”

是当年她和师哥刚捡到那本孤本时的对话,倏地于脑中生发,让她猛地回神。

那时她练功时,就忍不住想笑。她以为是因为这功法生得滑稽,闻朔川又在对面,她忍不住要笑,是游戏似的笑。可闻朔川紧紧板着脸,不像是被她逗乐的样子,这股与往常都完全不同的状态也把管行玉镇住,她用力咬紧牙关,把笑意压下,也学着闻朔川,紧紧板着脸。

到后来,她便习惯了分出一缕注意力来压下这点笑意,现在看来……

一个念头猛地从脑中跳出:这串经文,或许就和当年那本残本有关?

因此那个跟着黑袍人的年轻人岂不就是,岂不就是——

管行玉倏地睁开眼,也不管身后如何,一头撞进夜色。她向着四下寻找、摸索,在无穷的夜色里左冲右撞,大声喊叫:

“师哥,师哥!”

“闻朔川——!”

菱水城的大街小巷充斥着她的呼唤,从最开始的清亮,到最后沙哑带着哭腔。管行玉在宵禁的菱水城到处寻找,几乎将街巷翻了个天,从月上柳梢头找到夜色渐浅、黎明将至,她气喘吁吁扶着膝盖站在那个阁楼下,已然看不见圆月,唯有一片漆黑、浓稠的夜色,静静覆盖在头顶。

“姑娘!”

一个声音在喊她。管行玉下意识回头,眼神一亮,可看到面色苍白的虞恨天,眼中的光又暗了下去。

虞恨天匆匆赶来,道:“姑娘,多谢相救。薛公子呢?他为何不认得虞某了?”

管行玉看他行色匆匆,连包裹都没来得及带,就知道他应该是认错人了,无力挥挥手,低声道:

“那个人根本就不是真的薛无虑。薛家的六公子是那个白衣纨绔,他身上是不会武功的。”

虞恨天啊了一声。

“怪不得方才虞某只是轻轻推了他一把,他便一跤跌倒。我还以为又是薛公子耍的什么障眼法。”

管行玉苦笑道:“他有什么障眼法?他不过是略有乔装打扮,又变了变身形,我就认不出了。”这时她也已经冷静下来,不由得心想:那个“薛无虑”此前被她发现有缩骨功,虽然一次也没有在自己面前使过,可闻朔川此前有过这门功夫吗?

静下心来想一想,才发现这个决断其实漏洞百出。这下,管行玉的心终于得到些许安抚:她并非认不出师哥。

但紧接着又漂浮到无形人声中:闻朔川是否依旧活着?若那个冒牌的薛无虑真的是他就好了。是否有隐瞒,是否有秘密,她都不在乎,生死之前,能再见一面都已是奢望。

陆廷和斜水云此前追杀虞恨天,却被管行玉和“薛无虑”打破陷阱,叫虞恨天得以逃生。虞恨天本就有伤在身,与两大高手一对,伤势加重,在管行玉的帮助下疗了许久才略微好些。

客栈已不能回,虞恨天也在菱水城尚有未竟之事,两个人便找了个地方坐着等天亮。虞恨天道:

“姑娘在客栈可还有家人?此前听闻姑娘还有个爹爹,是否也是住在那里?不会有事吧?”

管行玉道:“无妨。我的武功就是跟爹爹学的,他能自保。”

她这么说,心里却非常清楚,桑莱可不是等闲之辈,他的耳力比寻常人等更为强悍。听闻楼上叮呤咣啷,他自然会来找自己,找不到她,当然也就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只怕这时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不必担忧。

虞恨天听她这样讲,也就松了口气。管行玉原本对他毫无兴趣,可此前听“薛无虑”说此人是归一剑阁阁主,又从陆廷和斜水云的对话中得知了部分,也难免对中原武林有些好奇,问道:

“虞大侠,此前晚辈同……薛公子发觉那二人阴谋时,曾听他们说你是归一剑阁阁主。归一剑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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