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通”!
是对池塘台阶范围估算错误,导致不小心脚滑落水的声音。像是有无数双手拉着谷婧的衣裤,用水将布料渐渐浸湿。
鼻腔内被水倒灌,身体轻飘飘的,双脚不自觉乱蹬,却无济于事。双手,拼死一博,谷婧向前一抓,却是布满水草光滑无比的池壁。
双眼被水压冲击开,能看清从鼻腔内呼出的气泡。气泡一串串的,在重力的作用下向上漂浮。
谷婧强睁着眼,想开口说话,微微张口,似有满池倒灌入喉,肺腔被挤压,一连串的气泡从嘴角呼出,向上漂浮更多。
耳畔,是水鸭浮水的声音,刚刚在岸上的时候她瞧见池塘那头游来一群水鸭。
再有的,池下塘鱼逃窜经过水草的摆动声,都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已经没力气呼吸了,谷婧满脸通红,双眼死死盯着水面。
水面像一块玻璃镜,整个天空都触手可及,好似轻轻一抓,云彩都在她手中摇曳。意象到了“波光粼粼”?这是她最近在学校课堂上新学的词语。
可是她抓不住,也没了力气,整个身子渐渐发沉。双眼依旧倔强着,内心祈求着,有人来救她一把。
今天是爸爸妈妈的一个朋友过来,是谷婧之前见过的叔叔,要接她去省城。她换上了最好看的衣服,早早地拉着小秋,她最好的朋友在村头等。
临近中午,人还没来,村头的入口也只有那条道。小秋家做好了饭,要她吃了再等。
谷婧想了想,踟蹰着,拗不过肚子饿。
这几天下雨,路上泥泞不堪,好在路边有个池塘,可以把鞋子上的泥土洗刷干净。她今天穿的很好看,不能粘一点泥……
是了,还有小秋,依稀能听见她的哭声,还有呼救声。
可仰面,除了“波光粼粼”,再无其他……
*
谷婧的双眼被池水浸湿,新鲜空气入口,鼻尖一酸,连带着双侧上下眼睑合盖,眼眶里的水渍被挤压出去。
眼界好似恢复清明。
少女匍匐在池边,身体发不出一点力气,呆愣愣地望着天,眼前的一切都像电视上放的广告,一帧一帧的,像画一样。
这是,天堂?
谷婧眨眨眼,不确定,头轻轻偏向一侧。视线范围内,天空依旧很蓝,池边栽种的大树茂茂绿绿,飞来几只鸟,落在上面像要筑巢。
蓝天下又浮出一张脸,头发很短,眉毛粗粗黑黑的,没见过,是生人。
他穿的衣服很好看,像电视里的主持人那样,干干净净的。
又出现一张脸,很担心,也很熟悉,是小秋,咋吧着嘴,不知道在说什么。
小秋?小秋也落水里了?
谷婧有了些意识,指尖动了动,五感开始恢复。
“谷婧你没事吧?”是小秋的声音,那自己,还活着?
谷婧直起身子,眼前的“画”又立了起来,像落水之前瞧见的,不,比那之前见的颜色还要好看。
“是这个人救了你”,小秋继续说,带着残留的哭腔。
谷婧有些迟钝,顺着声音望去,是刚刚那个陌生的人。
“还好吗?”那人问,声音也好听。他身后跟了一个人,就是长得有些老。如果不是因为爸妈打电话说认识的叔叔来接,谷婧真的会觉得他们是来找自己的,毕竟这个村子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人来,只有每天固定班次的公车。
“谢谢”,谷婧用手拂了拂脸上的水,扯下几根水草,再往下一看,衣服裤子全湿了,都是泥。
谷婧有些恼,等会人就来了,衣服成这样,可怎么办?得回去烧水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
“没事就好”,那人原还蹲着,听到她的回复也站了起来。看了看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人,想开口说话询问,下一秒谷婧便打了个滚站起来,挥了挥手走了。
只留下小秋一人。
小秋还没回过神来,刚刚的一幕真的太吓人了,谷婧就那样挽着裤腿走到石阶上,再然后就是连人带鞋掉了水里……
她在岸上着急着大喊,却也只能瞧着谷婧落水的地方不停地冒出小气泡……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出现了,趴在水池边,伸出手一捞,便触到了谷婧的手,向上一提,人就被捞了上来。
好在,上岸的时候人还喘着气,只是不停的吐水,吐完水后又呆呆地看着天,自己在旁边喊她,她也没意识。
时靖题看了看手表,已经中午了。刚刚将奶奶接去沙城祭祖,又被告知需要来这边接人,说是父亲生意伙伴的孩子。一直被扔在乡下,托他来看看,刚进村,便发生了刚才的事。
小秋想着,还是去帮帮谷婧,帮她砍砍柴烧烧水也好。最近下雨湿气大,屋檐下的茅草和柴火大多都被雨水打湿了,而平常照顾谷婧的奶奶这几天也不在… …
小秋刚要走,时靖题便轻声问了路。
小秋疑惑着,她暂时拼写不出他说的人名,学校熊老师教的也没有这些。又想了想,她们村没有姓林的,而很熟悉的“gu?jing”她倒听过,不就是刚刚他救的那个?
也不知道对不对。
小秋指了指路,又说了一通。只是小村道路复杂,时靖题簇着眉,想把她说的话努力在脑海里拼凑出来,只是这功夫一时半会的着实有些难为自己。
“算了,我也要去,干脆我带你们”。小秋想着,干脆直接带过去就好了嘛,又多问了一句,“你们是她的亲戚吗?”她都等你们好久了,一早上了。
时靖题微愣,似是没想到她这么问,顿了顿,“算是吧。”
*
谷婧使劲全力跑回了“家”,说是家,不过是用土砖垒成的小屋子,楼上楼下都堆满了柴火。楼上的她从来没去过,楼梯太高,黑黢黢的,她怕。
从屋子大堂跑到一侧的土砖厨房,将灶台上的水锅端开。水锅很重,双柄还热着,看了看煤球的颜色,还燃着。
谷婧将土灶通风口处的塞口小物件拔开,煤球火势瞬间通红,这样比用柴火快些。
水锅继续放在炉灶上,揭开锅,水不少,也热,但是要洗澡洗头还是不够的。
锅盖被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谷婧想从水桶里舀水,水勺挖了个空,下意识地看了看桌上的小闹钟,时间快来不及了。
谷婧思忖着,想了一圈,最后决定水锅里的水一半倒进水桶里,另一半接着烧,当作洗澡水。而水桶里的一半兑着些凉井水,把头发洗了就行。
人还是太小哩,力气也小。全身都潮乎乎的,发丝都在滴水,顺着眼角,鼻尖淌下,好像也顺势洗了个澡。
费了吃奶的力气终于将水桶提到井边,用全身力气向下压着压水器的手柄,一连好几次,清水才出来。
这看着都比池子里的水干净,谷婧想着。
用水勺靠着出水口接水,慢慢地接了一大勺。手伸进去触了下水温,冰凉到刺骨。这冷水兑进热水里怕是头皮都得冻麻,谷婧有些烦,却着急得也顾不了太多。
冷水激起一层薄雾,少女伸手将桶里的水搅匀,试了试温度,还行,剩下半勺也能再加。
天气着实冷彻,谷婧牙齿都在打颤,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预估着等会这水从头顶倒落会有多么冰凉。
但总不会比那池塘的水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谷婧,你家亲戚来了”,小秋小跑着过来,喘着气,也跑到井边。
“啥?这么快?”可……可她现在还没洗澡洗头呢。
小秋甩了甩手,“就是……就是刚刚在池塘救你的那个人”。
这下谷婧更云里雾里了,当她理清思绪的时候,时靖题已经走了过来,瞧着她水桶里的水,又看到一旁放着的“好迪”牌洗发膏,水桶里依稀泛着热气,簇着眉,“你就用这些水洗头?”
谷婧盯着他,刚刚没仔细看,现在凑近了,人也清醒了。他不仅高,全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唯一的不完美大概就是衣袖袖口那里,应该是刚刚为了救她蹭到的泥。
谷婧不知道该说什么,点了点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刚刚回来就换了鞋,脚尖脏兮兮的。衣服裤子也是,身上还散发出一股很难闻的味道。和他相比,自己好像泥娃娃一样,没有他精致。
回忆着刚刚小秋说的话,羞赧感褪去几分,“你认识我家里人是吗?是不是他们要你来接我去省城的?”
她很激动,也很兴奋,时靖题看着她,从头到脚,衣裤都湿透了,而用来清洗的水也是一点温度也没有。
来之前,马家人并没有说,是如此不爱惜自己家亲生孩子的。
时靖题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女孩子不能用太多冷水,对身体不好。”
谷婧微愣,“啊?”她哪里知道,她不知道,没有人和她说过,不知道的,难道她这样不可以?
羞赧感渐增,像之前过年的时候去省城那样。那时父母都忙着交际,她一个人在饭桌上吃饭。很多没吃过的东西,狼吞虎咽是自然。一旁亲戚家的孩子见她滑稽的进食方式,只是笑,随后模仿她的动作……再然后,是餐桌上的人都在看她。
谷婧不好意思了,停下来也不吃饭了。她不知道那些人在笑什么,可她真的没吃过……
时靖题脱了身上的外套,套在她的头上,“先擦一下,擦干净,才不感冒。”
她应声照做,她也会,之前下雨的时候,自己的雨伞丢了,她就扯了校门口的芭蕉叶盖在头发上跑回来。全身上下也就衣袖湿了些,她用毛巾擦干净,后来洗了个热水澡,也没感冒,她都晓得的。
视线被外套笼罩着,黑漆漆的,但是很好闻,不像她身上一样臭烘烘的。
耳畔,是一勺又一勺清水落入水桶的声音。谷婧低着头,双手按着头上的外套,就揉啊揉,想把头发弄干一点。
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一双不属于她的精致皮鞋,踩在泥泞里,鞋面上都是泥点子,随后皮鞋连带着水桶,一道被移走。
过了一会,从厨房传来揭锅盖的声音。谷婧在外套下仔细一听,
水倒进锅里,冷热交替溅射到锅底,冷水被煤球蒸发的激荡声。
头上的搓揉感更重,看着鞋,是小秋。两人就这么搓着,等到时靖题再出现的时候,她的发尖已经渐渐干了。
“还在烧水,等会就能洗澡洗头了。”时靖题走过来,瞧着一头炸毛的谷婧,忍俊不禁。似又想到什么,小跑出去。
谷婧和小秋四目相对,也疑惑不解。怎么啦,有这么好笑吗?
不一会,人又回来了,手里还带着几个盒子。
“你家有能喝的水吗?”他问,想了想又觉得这话不妥,“我是说热水,这是感冒药,等会记得吃,一次吃一片,不能当成糖多吃了。”
谷婧嘟着嘴,这她当然知道了,之前村医过来给她们这些孩子打疫苗的时候,给了一颗糖丸,可甜了,但只能吃一颗。
她点点头,也不说话,时靖题知道她想问什么,“你家里人要我带你过去”,面前的人脸上又有了表情,眼睛也亮起了。
“所以,你等会好好洗个澡,把药吃了,我就带你去”,他说,又刻意地将重音放在“药”上。
“哎哎!我知道的!一定吃!”她很开心,怕是没有比她更开心的了。
*
天空又飘起了雨,三人一人一把竹椅,靠着走廊坐着,谷婧身上还披着时靖题的衣服。
“沙城有什么呀?沙子吗?”谷婧一脸天真,小秋也是,毕竟从字面上理解就是这样。
两张天真的脸摆在他面前,原还心情沉闷的时靖题,倒也多了几分逗趣,“是啊,沙子多起来都可以成沙尘暴了!”
他故意加大了动作,声音也高了几个分贝,面前两个小姑娘的表情更是夸张。然后又不顾他地互相讨论着,分享着最近在学校的所见所闻,比如谁家后门山壁上的桑葚又开花啦;或者和同学一起去小溪那边捉螃蟹捉了好几只。
如此。
时靖题有些颓,倚靠在墙壁上,思绪有些放空。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奶奶这边,从他记事起,就一直在奔波,这边来来回回也好多次了。
拇指尖相抵,低下头一看,沾了些泥,轻轻一抿,又落在了地板上。
侧着头,谷婧在笑,很开心,是那种马上要见到父母家人的开心。
耳畔又是之前父亲的那句话,
“没有时家,你什么都不是!你母亲也是!”他信,那个人说的一切他都信,更何况,他又从来没见母亲。
母亲,是什么?他不知道。所以他找,从沙城,沙城周边还有很多地方,他都找。
这次也是,没有任何线索,直到要离开前,又接到马家人的请求……
眼前的人一个劲地描述着在学校里老师给她们讲的故事,两个小姑娘都笑着,声音一个比一个大,笑声也一个比一个大。
他也笑了,时靖题又仔细回忆里从刚才到现在,她所有的一举一动,摇了摇头。
像是在自嘲。
*
厨房里的水泛出咕噜声,随后是热气顶到锅盖的锐鸣声。
水热了,揭开锅盖,雾气更盛,水也像漫出来一般。
谷婧下意识地想去舀水,时靖题提前拿到了勺柄,“我来吧,容易烫到。”
那就他来。时靖题舀了半桶水,提到水井边,冷水一勺一勺兑着,“试试看,温度可不可以。”他说。
谷婧伸出探了探,温度刚刚好。
将身上披着的外套递还给他,低声道了句谢,声音很小,时靖题却听得很清楚,混着风声,轻轻颔首。
已经一点了,小秋家里人找到了这里,唤她回去吃饭。谷婧刚刚喝了一肚子水,早就不饿了,趁着阵雨停了,小秋回去了,也只剩了她和时靖题。
谷婧个子小小的,头发很长,已经到了腰。用手指将打结的头发分了分,清理大半后,这才用勺子舀了水,冲了冲。
往手心里打了两泵洗发膏,涂在头发上,双掌轻轻抹开,揉搓,搓出沫来,从发顶到发尾,一丝不苟的。
一手拢着满是泡沫的发,另一只手在旁边摸索着,想要找到勺柄舀水冲洗,满手湿滑,摸到水桶边了,却怎么也拿不住搭在桶边的勺柄。
又是他,“我来吧,我帮你冲。”
“嗯?那……也好”谷婧收回伸出的手,归拢到头顶的泡沫处,但只半会,头顶已经快冻成了冰。
“我开始了。”
“嗯。”
冰凉感被水温覆盖,指尖也暖和起来。谷婧眯着眼,感受着细细的水流沿着发丝垂地的方向淌着,白沫随着水流被带走,指尖轻轻揉搓,残留的发膏又起了沫……
如此反复。
洗完头又洗完澡,将近三点。谷婧换了身干净的裙子,她没有旁的好看的衣服了,只有这条裙子,还是小秋要她妈妈给自己裁剪的。
小秋的妈妈就在村子那边的裁缝店里工作,做的衣服、织的毛衣可好看了,冬天穿起来也很暖和。
谷婧跑到厨房,将水锅提拉开,煤球底部透着猩红,意味着快烧完了,自己要出门,可以不用换了。
灶边还堆着一些煤球,是小秋拿过来的,她说是客人不要的,可是那都是整整好的煤球,哪像是别人不要的。也只有小秋才会这样对自己好。
谷婧将水锅又放回灶上,又检查了门窗,都好着。关了门口的电灯开关。开关是用绳子做的,一扯就可以开,一扯也可以关。
将大门关好,落了锁,钥匙被放在水井旁一块大石头下面,石头很大很重,上面存着一些青苔。
“不会丢吗?”时靖题问。
谷婧将钥匙放进去,又在石头上面使劲踩了两脚,“不会丢。”
时靖题轻轻点头,没再问,看了看天,这是又要下雨了。
这下轮到她问了,“我们到那边要多久呀?”
是在问他路程,却又不敢看他,声音里都是激动、希冀,是一个孩子对家里人最纯粹的爱意。
“大概两个小时,”他说,一前一后走在泥泞的路上,偶尔向后看去她有没有跟上,后者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时靖题又补充,“差不多是早上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
这样说,她应该更能理解。
身后的人笑得更盛,故而走得快了些,脚底打滑,向前撞去。
时靖题的裤脚都被泥打湿了,那双精致的皮鞋鞋面上,泥点子已经被铺开。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说,刚才的喜悦渐渐褪去。方才,她就不好意思了,甚至觉得要把那泥点子拭去才好,可现在……
时靖题也不恼,“没事。”他说。
谷婧愣得,“可我把你裤子弄脏了。”
“不碍事。”说完,又朝前走去,身后却没有脚步声传来。时靖题回头望去,她还待在那里,一脸懊恼,可他真的没生气。
复又走回去,瞧着面前低头的小姑娘,“我们现在早点去,就能早点见到你家里人”。
没抬头。
时靖题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了。
蹲下,这个角度,刚好可以四目相对,“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柔声问。
谷婧抿着唇,缓缓开口,想到了他的衣袖袖口, “这么好看的衣服裤子,肯定很贵……”
时靖题明了,是责怪她自己弄脏了。
刚想开口说不用赔,却觉得这样不妥,“我这衣服裤子,也像你的那样,用水冲一下就好……或者你知道洗衣机吗?沙城就有,什么脏东西放进去都能洗干净。”
洗衣机?好像听过,谷婧想着,自己在省城家里好像瞧见过家政阿姨把衣服都塞进一个“铁皮箱子”里……
“真的?”小姑娘情绪好了几分,带着天真烂漫。
“骗你是小狗。”时靖题脱口而出,下一秒又成小大人样,故作深沉地,“当然。”
瞧着安抚得差不多了,时靖题再次直起身,缓缓向前走去。左手却多了分热感,低头一看,是笑靥着的谷婧,“你牵着我走吧,这样我就不怕脚滑再弄脏你的衣服裤子了。”
时靖题心底一暖,双手相触,冰冷混着温热,自己却握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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