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三年后,林芝兰再踏回京门,不曾料到会撞见宋浩之的喜宴。

金风细细,晴霞艳艳。

路边盛开的紫薇花宛如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与霞光交织在一起,花瓣在风中飘落,撒满大地。

红绸从宋府大门一路铺到春明大街街尾,府内声乐裹着酒气飘出来。

她摸了摸怀中叠得齐整的婚书与退婚信。

今日是来断干净的,却没料到找上门时,正好撞见宋浩之娶妻。

娶的还是三年前他迎娶林芝兰时,那个突发心疾,想见他最后一面的小青梅苏清绾。

不想搅了这场热闹,林芝兰转身要走,身后却传来有些耳熟的声音:“林、林芝兰姑娘!”

是宋府的老管家刘伯。从前宋浩之在林父门下求学时,刘伯常来府里等他,因此这苍老的声音,即便过去多年,林芝兰仍旧耳熟。

“林娘子?真的是你!你还活着,太好了!” 刘伯几步冲过来,不等林芝兰说话,就转头激动地让人去通传,“快!去通知少爷!林娘子回来了!”

宋浩之来得很快。

他一身大红喜袍,身后跟着满院宾客。

看见林芝兰的瞬间,他脚步顿住,清俊的脸庞涌上几分错愕神色,眼底满是怔愣:“林芝兰?”

愣怔间,他身后的宾客已经小声议论开了。

“这不是三年前被马匪掳走的宋娘子吗?”

“听说沈大人对她情深意重,以为人没了,还为她守制三年呢,否则也不会拖到今日才成亲……”

“有这回事?”

“那这宋娘子活着回来,也算圆满了。”

林芝兰听着那些闲言,心中漫起冷笑。

深情?

怎么可能呢?

当年他来安瑜城接亲,回京途中听闻苏清绾心疾发作。

他想都没想,就扔下迎亲队伍,快马加鞭往京城赶。后来马匪突袭,他府里的下人只顾着逃命,把轿里的她抛在原地,任她险些丧命。

她至今记得,宋浩之听闻苏清绾犯病时,那副急得发白的脸。

也记得,他转身离去的刹那,头顶朱红的 “夫君” 二字,一寸寸褪成淡白,最后化作了如今两个白字。

路人。

林芝兰打小就和旁人不一样,她能看见人头顶半空中悬着的字。

幼时看父亲,头顶是墨色的 “父亲”;看母亲,是浅粉的 “母亲”。那些字像薄纱裁成,轻轻飘着,悄无声息地定了她与旁人的亲疏。

及笄那年,宋浩之来安瑜城求娶,林芝兰看见他头顶亮着朱红的 “夫君”,便知这是命定的姻缘。可这份命中的姻缘线,断在迎亲的路上。

苏清绾扶着宋府门咳得撕心裂肺,说自己心疾犯了,要见宋浩之最后一面。宋浩之掀开林芝兰的轿帘时,眼神里没有半分新郎的欢喜,只有对青梅的急切。他留下一句 “待我回来”,翻身上马就往京城赶。

林芝兰坐在晃动的轿里,抬眼再看远处宋浩之的背影 —— 他头顶的 “夫君” 正一点点褪色,最后变成了淡白的 “路人”。

没等她回神,山道旁突然冲出一群马匪。刀光剑影里,宋浩之带来的下人只顾着逃命,没人管轿里的新妇。林芝兰攥紧袖中防身的短刀,趁着混乱钻进灌木丛,一路向北,逃去了春来城。

她从不怀疑自己的眼睛,也不怀疑那些字定义的关系。

是以,当亲眼见证夫君变成路人,她拼死反杀马匪后,并未回京,而是北上去了春来城。

退亲,是她决定来京城时便想好的。要想在此安身,总需了断前缘。

没有犹豫,她抬头望向宋浩之,语气平静:

“是我。”

宋浩之怔忡散去,眉头皱起来:“这三年你去哪了?为何今日才回来?” 他语气里的些许急切,令林芝兰有些诧异。

不待她回答,一道袅袅女声自人群后传来:

“夫君。”

“今日……还拜堂吗?”

女子颤抖忐忑的语气,似让他瞬间清醒。他回头望去,宾客们自觉让开一条路。

一身喜服的苏清绾自院中走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位锦衣华服、温润如玉的俊美男子。男子唇色微浅,带着几分苍白的俊美。

“端王殿下。” 众人恭敬行礼。

林芝兰却愣在原地,未曾动。

因她看见,那男子头顶悬着两个鲜红大字——夫君。

端王沈辰,她知道。

与两月前登基的新帝乃一母同胞。传闻他俊朗非凡却体弱多病,一直养在宫中,未曾就藩。

沈辰如今贵为礼部侍郎,邀端王主婚,情理之中。

可这般尊贵之人,与她过去、现在、未来皆无交集,怎会是她的【夫君】?

生平首次,她对那些字产生了怀疑。

不由紧盯着他头顶,半晌才回神。收回视线时,不慎与他目光相撞。

那一瞬,她似乎瞧见他唇角微弯。

“林芝兰?” 男人声音温润入耳,语气竟带着几分熟稔。

林芝兰还没理清头绪,宋浩之已经上前一步,替她答了:“回王爷,她是三年前与臣有婚约的林氏,当年遭贼人掳走,今日才回来。事出突然,惊扰王爷,臣即刻处理。”

他安抚地拍了拍苏清绾的手,再转向林芝兰时,语气多了几分刻意的温和:“芝兰,你也看见了,我今日成亲。你平安回来是好事,但人总要向前看,对不对?”因他的话,四下私语又起。

直至沈辰轻蹙眉头,忽然问:“你今日……是回来抢亲?”

满场瞬间寂静,所有目光聚焦于她。

“不是。”林芝兰摇头,从衣袖中拿出那封陈旧的婚书,与前几日写好的退婚信,“我今日,是来退婚的。”

话音落下,宋浩之头顶的“路人”二字骤然闪烁一下,快如错觉。

他眉头紧皱,语气微沉:

“退婚?”

“你流落在外三年,应当早已非……”

“一介女子,往后如何立足?”

他顿了顿,垂眸沉吟,方继续道:

“今日我已娶妻,只能纳你为妾。”

“但你放心,即便是妾,我亦不会薄待。”

“清绾她温婉大度,不会介意……”

他自说自话,语气施舍,仿佛予她为妾是何等恩典。

林芝兰只想发笑:“我为何要做妾?”

他眉头更紧,隐现不耐:“不做妾,莫非还想做平妻不成?”

“林芝兰,莫要胡闹。”

“你应知晓,沈家绝不会让不……清白的女子为妻……”

他口口声声“清白”“妾室”,令林芝兰心头火起。

正欲将退婚书塞入他手,一旁的沈辰却悠然开口:

“林娘子日后如何,皇兄与皇嫂自有计较,不劳沈大人费心。”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皇上与皇后?”

“林娘子与皇家有何渊源?”

林芝兰亦不明所以:“王爷是否……认错人了?”

沈辰却浅笑摇头,眼眸微弯:

“皇兄与皇嫂时常提及你。”

“言你于春来城两度救驾,揪出北疆细作,保全太子性命……”

“他们秘密寻你这义妹已久,一直盼着团聚……”

他每说一句,场上便是一阵倒吸凉气之声。

林芝兰呼吸也越来越紧。

她所救之人,分明是草莽出身、挣军功光耀门楣的义兄齐凛,怎么可能是两个月前登基的新帝?

被巨大的荒谬感笼罩,林芝兰久久回不过神,大脑一团乱麻。

可不等她理清头绪。

又听沈辰温润道:“对了,皇兄在春来城军中,所用化名正是——齐凛。”

因沈辰笃定之言,退婚一事似成定局。

宋浩之震惊至木讷。林芝兰将退婚书递予他时,他神情复杂,唇瓣翕动,终是无言。

林芝兰亦心绪难平。

直至坐上沈辰马车,仍无法消化义兄即为新帝的真相。?

而且……

“我在北疆始终女扮男装,皇上都未寻到我,王爷又如何得知?”

沈辰眉眼温和,声如春风:

“皇兄虽不拘小节,但嫂嫂心细如发。”

“她早疑你是女子,知你不愿点破,便未告知皇兄,免你为难。”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林芝兰恍然,回想与义兄嫂嫂相处点滴,仍觉似梦似幻。

他们是她三年前往春来城途中结识。她从未见过参军还带着夫人之人。

初遇齐凛,他头顶便是“义兄”二字;他身旁女扮男装的女子,头顶则是“嫂子”。

她以为未被识破,便结伴同行。

近两年北疆战事频仍,春来城战火不断。

她两次救人,皆是巧合。

首次是义兄带队巡视,久未归营。她见嫂嫂忧心,独骑出城,恰遇他重伤昏迷,将其背回。

第二次是前年年末,嫂嫂产后需人照料,买下一小侍女。那侍女身世看似干净,林芝兰却在她头顶看见“北疆奸细”四字。

她出言提醒,果不其然,那侍女数日后便对婴孩下手,被当场擒获。

这两件事于她本是举手之劳,未放心上。如今想来,只觉戏剧,充满违和,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她垂首沉思,未留意沈辰不时投来的目光,他唇角含笑,眸底蕴着难以言喻的温润,似有情意流转。直至马车停稳,他轻声道:“到了。”

林芝兰方回神:“多谢王爷。”

婉拒他欲搀扶之手,她利落跃下马车。

脚未站稳,双腿已被牢牢抱住。

低头一看,正是数月未见、又圆润几分的小侄子。

“姑姑、姑姑!”小糯米团子口齿不清,伸手求抱。

林芝兰心软如水,自然将他抱起。一声“豆豆”尚未唤出,抬头便见义兄与嫂嫂。

“林芝兰?”身着龙袍的义兄眉头微蹙,不怒自威。唤的是“林芝兰”,而非昔日化名。

“朕竟未看出,你是女子。”

那一瞬间,他似乎又想到两年前那一幕。

黑云压于苍峦之上,金鼓震鸣掩过霆威雷鸣。两军交锋,遍地尸首狼藉不堪,猎风横扫,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肆意蔓延。

身穿赤色明铠甲的小将撑着满身伤痕的身躯,单枪匹马似孤峰巍然立在隘口。

林芝兰敛了笑意,恭敬行礼:“是民女愚钝,未识陛下天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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