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诗会初逢

雨丝斜掠过伞檐,在素白绢面上织出细密银线。伞骨下露出一截瘦削下颌,青竹般笔直的脊梁撑起半旧粗布袍,衣襟被斜风卷着雨水打湿大半也浑然不觉。季青枫立在石阶上,檐角铜铃在他眉骨投下摇晃的阴影,更衬得鼻梁如断崖险峻。三月冷雨浸透了他的鬓角,几缕湿发贴在苍白面颊,倒像名家笔锋在生宣上拖出的残墨。

伞柄在他掌心勒出深红印记。这双手本该执狼毫批注春秋,此刻却筋脉凸起似盘根古松。粗麻衣袖下隐约可见腕骨嶙峋,却仍保持着提笔时的端方仪态。当他抬眼望向"聚贤楼"金漆匾额时,水雾中乍现的眸光竟比青石板上的雨刃更冷——三个月前,这双凤目还蓄着太液池的春波,而今却凝成了终年不化的燕山雪。

粗布葛衣掩不住通身清贵气度,洗得发白的靛青腰带勒出一段劲瘦腰身,鸦青鬓角沾着细碎雨珠。最惊心是唇间那抹血色,在满城烟雨中灼灼如新绽的朱砂梅——这是季氏血脉留在世间的最后印记。

风卷着雨扑向台阶,他忽然抬手接住坠落的檐溜。水珠在掌心碎成万千寒星,倒映出三个月前那个焚尽春光的雨夜。那时他穿着月白锦缎直裰跪在书院廊下临帖,玉冠束起的乌发垂落肩头,满纸《洛神赋》的墨迹未干,京中快马便送来了抄家灭门的噩耗。

三个月了。自从那场灭门之祸后,他第一次回到京城。曾经,他是御史大夫季临秋的幼子,是季府中备受宠爱的公子,在书香门第中无忧无虑地成长,每日与诗书为伴,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然而,一切都在父亲弹劾权相霍山贪污军饷的那一刻彻底改变。霍山老奸巨猾,反手将父亲构陷为谋反,一道圣旨降下,季家满门抄斩,昔日的繁华府邸瞬间化为人间炼狱。唯有他因在外游学,侥幸逃过一劫。

“这位公子,可是来参加诗会的?”门口的小厮见他久久伫立,上前打量着问道。

季青枫——现在该叫他柳无涯了——微微颔首,柳无涯收拢伞骨的刹那,檐角天光正好切开雨帘斜斜劈下,将那张脸镀上薄釉般的清辉。月白衣袖垂落时带起一阵松雪香,袖口磨出毛边的青灰云纹里,藏着一截霜雪雕琢的皓腕。眉似远山含黛,偏在尾端挑起三分凌厉,倒像工笔描到尽处忽然换了篆刀,生生劈开江南烟雨的温软。

鼻梁如寒玉削成,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峭拔阴影,却叫两片海棠染就的唇破了这冷峻——那唇色艳得惊心,仿佛有人把季府祠堂溅落的血珠凝成了朱砂,点在这张白玉面具上。眼尾微垂的凤目本该含情,此刻却凝着终年不化的冰湖,睫毛沾着细碎雨珠,倒似寒潭表面浮着的碎冰。

他抬手将竹扇别进腰间时,露出颈侧淡青血管,如同官窑薄胎瓷上晕开的雨过天青色。鸦青长发用草灰染过的粗布带束着,几缕碎发被雨水黏在颈间,倒像名家泼墨山水里逸出的飞白。行走时袍角翻涌如云海生涛,粗麻衣料竟被穿出了鲛绡的流光,分明是落魄书生的装扮,偏让人想起前朝画圣笔下餐风饮露的谪仙。

最妙是左眼角那颗泪痣,明明生在肃杀眉目间,偏似雪地里落着粒相思红豆。当他在聚贤楼前转身回望时,满城细雨都成了工笔画的衬景,唯有那抹月白身影是泼在宣纸上的浓墨,连檐下避雨的仕女都忍不住掀开帷帽轻纱——这般人物,合该是传说里以身饲剑的玉面修罗,纵使粗布麻衣也掩不住骨子里渗出的艳色。

当柳无涯的皂靴踏碎鎏金地砖上的光影时,西北角举着夜光杯的红袍公子突然呛了酒。琥珀色的琼浆顺着袍上的花纹滚落,像条被斩断的小水蛇蜷缩在织锦前襟——可他浑然不觉,只顾盯着那道月白身影越过十二扇云母屏风。东面吟诗的蓝衫文士声音卡在喉间,手中象牙柄折扇"咔"地合拢,扇骨上镶的孔雀石在掌心硌出红印。

靠窗弈棋的两位锦衣少年同时捏碎了黑玉棋子。碎屑从指缝簌簌而落,混着檀香木棋枰震颤的余韵,惊醒了檐下打盹的西域琉璃灯。满厅烛火跟着晃了晃,将柳无涯的影子拉长投在《千里江山图》壁画上,倒似墨色游龙盘踞在锦绣山河之间。

最妙是东南角弹箜篌的歌姬,冰弦"铮"地断了第三根。她葱管似的指甲划过腮边时,竟将胭脂蹭出一道朱痕,恍若白瓷裂血。满堂浮动的金粉香雾里,不知谁的玉佩坠地,碎成十七八片冷翠,却无人俯身去拾——所有视线都黏在那截露出粗布袖口的腕骨上,那抹雪色竟比霍小侯爷腰间新得的羊脂玉连环还要晃眼。

靠柱而立的紫衣公子下意识去摸发间玉冠,指尖触到温润才惊觉失态。他身侧捧着鎏金酒壶的小厮最是机灵,此刻却把西域葡萄酒斟满了玛瑙杯犹不自知,任由绛色液体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暗红的花。满室锦绣堆里,唯有柳无涯鬓角将落未落的水珠还在往下淌,划过颈侧时亮如刀锋,惊得最近处的黄衣公子猛然后仰,撞翻了整桌的缠枝莲纹银酒具。

但这些骚动不过瞬息。当柳无棠抬眼环视时,那些惊艳的抽气声突然凝成冰碴——他眸中淬着的寒意比塞外玄铁更冷,生生将满堂春色逼退三寸。公子们仓皇举起杯盏掩饰失态,却止不住余光追着那抹月白身影。金丝楠木柱映着他侧脸轮廓,竟让柱上雕的百鸟朝凤图都黯然失色,仿佛满楼金玉珠翠都成了拙劣赝品,唯他是从前朝古画里走出来的真迹。

柳无涯寻了个角落坐下,静静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的目光很快锁定了主座上那个被众星拱月的青年——靖国公世子萧景珩。那人一袭绛紫锦袍,衣料上绣着精美的暗纹,在烛光下闪烁着华贵的光芒。玉冠束发,将他英气的眉眼完全展露出来,只是此刻他正懒洋洋地倚在软垫上,由着身旁的美人喂葡萄,一副纨绔做派,眼神中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和慵懒。

“萧世子,听说您新得了一匹西域宝马,何时带我们开开眼?”一位公子凑上前,满脸讨好地问道。

萧景珩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笑容带着几分玩味:“那畜生性子烈得很,昨日还踢伤了我府上两个马夫。”他说话间,忽然抬眼,目光越过众人,直直看向角落里的柳无涯开口道:“这位兄台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一时间,所有视线都聚集过来,厅内的喧闹声戛然而止。柳无涯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动作优雅而从容:“在下柳无涯,江南人士,游学至此,听闻聚贤楼诗会,特来见识。”他的声音清朗,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鎏金兽炉氤氲着龙涎香,萧景珩手中的夜光杯轻轻叩击檀木桌案,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漾开细波,映得他眼尾那颗朱砂痣愈发艳红。听闻“江南”二字,他指尖摩挲着杯沿,墨玉般的眸子骤然亮起:“难怪周身萦绕着这般温润的水汽,倒像是从烟雨里走出来的。”话音未落,他忽地倾身向前,衣摆扫落案上半卷《李义山诗集》,“既是江南才俊,何不以诗会友?”

随着一声银铃般的轻笑,右首绾着双环髻的歌姬执起象牙拍板:“萧世子这提议妙极!不如就以‘春’为题,限押‘十三元’韵,也让大家伙开开眼界。”她话音刚落,满座哗然,有文人摇晃着折扇嗤笑,有世家子弟敲着瓷盏起哄,连廊下伺候的小厮都伸长了脖子。

“我等可备好佳酿为公子助兴!”醉醺醺的胡商晃着波斯酒壶,铜环相撞叮当作响,“若是作不出诗来,这满厅春色,可要笑煞江南的才子了!这男人光是长得漂亮可是没用的。”众人哄笑声中,厅内似也被这股喧闹惊得微微晃动,惊起窗外面几只雀儿,扑棱棱掠过雕花木窗,惊碎了窗棂上的半轮新月。众人纷纷附和,想看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书生出丑。

柳无涯广袖轻扬,衣袂间隐有兰草香随风浮动。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却掩不住眼底寒芒如淬了霜的剑锋。踏着青玉地砖走到厅中,月白长衫在穿堂风里猎猎作响,身姿笔直如孤峰入云,将满堂灼灼目光化作拂面而过的柳絮。指尖抚过腰间褪色的湘妃竹扇,他忽然轻笑一声,那声音像是从积着薄雪的深潭里泛起涟漪,周围的目光如芒在背,但他却恍若未觉。略一沉吟,他开口吟诵:

"东风不解禁宫门,吹落桃花染血痕。"尾音拖着江南特有的软糯腔调,却在"血痕"二字陡然转冷。柳无涯抬手遥指窗外摇曳的桃花枝,枝桠间零星几点嫣红,倒真像溅上了朱砂。随着"朱阁绮户犹歌舞"的吟诵,他缓步绕着厅中鎏金博山炉踱步,檀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却掩不住诗句里渗出的刺骨寒意。最后一句"谁怜荒冢新鬼魂"出口时,他突然停住脚步,袖中暗藏的银线在烛火下一闪而逝。

满堂寂静。这哪里是咏春,分明是借古讽今!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想起三个月前被满门抄斩的季御史一家。据说行刑那日,季府院中的桃花开得正盛,被鲜血染得愈发艳丽。柳无涯的诗句,仿佛是在揭开他们刻意回避的伤疤,让那血淋淋的真相再次呈现在众人眼前。

萧景珩手中的夜光杯重重磕在案上,酒水泼出半盏,在鲛绡桌布上洇出深色云纹。他撑着雕花扶手缓缓起身,绛紫锦袍下摆扫过满地诗稿,绣着金线的蟒纹在烛光里张牙舞爪。目光如鹰隼般掠过柳无涯腰间晃动的旧扇,忽然冷笑出声:“好诗,这'新鬼'怨气冲天,倒像是刚从枉死城爬出来索命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探究和审视。

柳无涯迎着萧景珩锐利如鹰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神色却平静无波,温润道:“见京城繁华,忽而想起故乡流民啃食树皮充饥的惨状,心中难免感伤。让世子见笑了。”他语气诚恳,眼中似有悲悯之色流转,俨然一副心系天下苍生的书生模样,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是吗?”萧景珩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底却毫无温度,仿若深潭结了冰。他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手中的玉扳指,目光在柳无涯身上来回打量,“依本世子看,柳公子如此才华,窝在狭小的客栈里,实在是暴殄天物。不如到我府上做位清客?平日里与我谈诗论文,倒也不负这满腹才学。”看似是惜才之举,可那上扬的尾音、暗藏审视的眼神,无一不在昭示着这提议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算计。

柳无涯心中猛地一震,表面却依旧沉稳。这正是他处心积虑混入诗会的目的————接近权贵,查清父亲冤案的真相,如今机会竟这般突然地降临。但萧景珩突如其来的招揽,太过巧合,反倒让他心生警惕。对方究竟是偶然赏识,还是早已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飞转,可面上却未露出分毫,只是恭敬地深深一揖,言辞恳切:“承蒙世子抬爱,在下求之不得,荣幸之至。”抱拳的指尖微微收紧,掌心已沁出薄汗,而他低垂的眉眼,完美地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暗潮。

离开聚贤楼时,雨已停了。雨霁后的京城笼着层薄纱般的雾霭,聚贤楼飞檐上的铜铃还在轻轻摇晃,抖落最后几滴晶莹的水珠。季青枫——此刻他必须是柳无涯——望着天边被晚霞烧得通红的云层,橙红色的光晕倒映在青石板路上,给往来行人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暖色。萧府的马车停在街角,车夫扬着马鞭候在一旁,他却婉拒了这份好意,独自沿着蜿蜒的街巷前行。

他的青布鞋踏过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看似悠闲的步伐里暗藏玄机。每走几步,他便不着痕迹地瞥向身后,留意着每个擦肩而过的行人。转过一条狭窄的小巷,潮湿的墙壁上爬满青苔,空气中弥漫着腐叶与雨水混合的气息。就在这时,一股大力突然从暗处袭来,将他猛地拽进了阴影之中。

"季公子,你还活着!"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狂喜。季青枫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对方的面容,老人的脸上布满皱纹,浑浊的眼中满是泪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人就会消失不见。此人正是季府旧人周伯,曾经看着他长大,对他关怀备至。

柳无涯——不,季青枫急忙捂住他的嘴:“周伯,我现在是柳无涯,季青枫已经死了。”他压低声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生怕被人发现。

周伯含泪点头,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老奴明白,老奴明白啊......"他哽咽着,声音里满是担忧,"可公子为何要去萧府?那萧世子表面上是个纨绔子弟,整日游手好闲,实则是皇帝的心腹,专门负责查办大案要案。这潭水太深,太危险了!危险得很啊!”周伯的声音中满是担忧,他不愿看着这个从小疼爱的孩子再涉险。

季青枫望向远处巍峨的皇城,夕阳的余晖洒在宫墙上,将琉璃瓦染成一片金红。那里是权力的巅峰,也是季家冤案的源头。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而坚定,攥紧的拳头在袖中微微发抖:"正因为如此,他才是最好的掩护。周伯,季家一百三十七口人的血不能白流。霍山那老贼,我定要让他血债血偿!"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仇恨,那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

他没有说的是,方才萧景珩看他的眼神,像极了猎手发现猎物时的兴奋与探究。这场博弈,从一开始就危机四伏。但为了复仇,他甘愿与虎谋皮,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绝不退缩。这场与虎谋皮的游戏,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杀机。但为了季家满门冤魂,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回到客栈,季青枫躺在简陋的木床上,听着窗外传来的更鼓声。斑驳的天花板上,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投下细碎的光影。明天,他就要踏入萧府,走进这个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棋局。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但季家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还有刑场上亲人的绝望,早已成为他心中不灭的执念。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要纵身一跃,为季家讨回一个公道。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仿佛在为这场即将拉开帷幕的复仇大戏,披上一层神秘而悲壮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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