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可的权宜之策,连昭皇贵妃都颔首称善。
何况颜景铭本就无意与颜映柳结下血仇,只得压下胸中闷气,揖拳领命。
像是看透了他的不服气,颜映柳屈起指尖,若有所思地在自己膝上轻轻叩了两下,继而唇角一挑:“上官氏的事便是我的事。”
“二哥既仍怀不满,诸位娘娘不如成全,今日我与他,堂堂正正,一战了之。”
他一个腿疾在身之人,何来堂堂正正?
一时鸦羽无声,众人交换着眼色,皆道这三殿下忒地固执,不过一个女人,竟值得与血亲手足拔剑相向?
而同一瞬,上官钰竟萌生出颜映柳为了他而惩罚自己的念头。
与颜景铭开口相激的是他,到头来却要颜映柳亲自上马,他对自己几斤几两没点数么?
无非就是摔个四仰八叉,啃一口黄泥,好叫他日后每想起今日就心生内疚,寝食难安。
这不是惩罚自己还能是什么?
至于为何惩罚,大抵是他没有听从颜映柳的劝告,在众目睽睽下挑衅颜景铭吧。
只可惜颜映柳千算万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上官钰天生反骨,最不吃的就是“内疚”二字。
甚至觉得颜映柳更恶心了。
“可你的腿……”颜景铭才开口,皇后已揽过话头,“你的腿又如何稳得住马背?三皇子,莫再让你母妃揪心了,听本宫一句劝吧,今日就算了。”
颜映柳听了,但不打算从,听语气甚至尤其不满,“未曾上马便断言不成?那我今日偏要让各位眼前一亮。”
“……”
玳瑁心领神会,尽管不愿听从却又无济于事,只好扶住椅背,结果刚滑出没两步,轮椅就骤然停住。
一只手自斜里探来,五指微蜷,正扣在把手上,压得玳瑁再不得使半分力。
“祸由我起,责任在我。”上官钰俯身,目光灼灼,不偏不倚,映在轮椅上那位含笑抬眉的公子面上。
“既劝不住将军,便由我同骑一马,纵马之权归我,射猎仍归将军,二殿下,你意下如何?”
如何?
他还好意思问!
尚未成亲就一派伉俪同心,琴瑟和鸣,倒衬得他这个皇兄里外不是人。
分明已息事宁人,颜映柳却穷追猛打,硬把自己架在自不量力的牌匾上,叫他如何心安理得?
颜景铭无话可说,只好以微笑回应,上官钰偏不给他台阶,第二遍追问慢悠悠落下,“二殿下,怎么不说话了?”
实在是退无可退,颜景铭只得强颜欢笑,把台面圆得更高些:“三弟既想重温沙场风光,二哥自当奉陪到底。”
“那便由上官婉儿执缰控马,三弟专心射猎,也省得更换骑装,下人搀扶的烦琐。”
一个倔骨已是铜浇铁铸,如今竟凑成一双,还怎么劝?
皇后揉了揉眉心,暗叹“妇随夫唱”四字竟能如此刺耳。
她侧首去寻昭皇贵妃,却见那人已半倚扶几,掌心一下一下顺着胸口,俨然被这一出“夫妻合谋”气得眩晕。
她猛地攥住贴身婢女的手腕,神色凝重:“本宫怕是生了个石头,又硬又冷,犟得刀枪不入!改日你请巫师进宫,好生瞧瞧是不是被什么孤魂野鬼附了窍,才这般油盐不进!”
“……”
皇后喉头劝解的话转了两转,终究咽回腹中,换了句:“那你们一同下去准备吧。”
上官钰随侍女转入帐内,褪下繁缛宫装,换上利落的骑射服后掀帘而出。
只见围栏外,两匹骏马昂首卓立,毛色乌亮,日下泛光,一望便知是千里良驹。
颜景铭已端坐马背,轻抖缰绳,马儿踱步回旋,风度翩然。
反观颜映柳,仍坐在轮椅上,仰着脖子频频眺望。
直到与他视线猝然相撞,那双眸子才倏地亮起,唇角笑意随之绽开,灿若桃李。
颜映柳朝他敞开双手,讨着要抱,“夫人好慢,我等了好些时候了,怎么还不过来!”
“……”
真想不通,那样一张温雅端方的脸,那样一个高不可攀的宗室身份,偏生能接二连三干出些匪夷所思的勾当,仿佛天家规矩在他眼里都是草扎的篱笆。
当之无愧的奇男子一枚。
正思忖间,上官钰已踱至近前。
颜映柳那一贯的奉承又黏了上来,字字熟稔得像背过千百遍:“夫人这身真好看,恍若隔世桃花盛放,满谷艳色不及你一分。”
说罢又故作失落,垂睫低叹:“若能带回府去,让你日日穿与我瞧,才算不枉此生。”
上官钰抿着唇,未语先叹,竟要他一个男子日日穿女装供赏,羞辱也得有个限度。
“将军若真喜欢,不妨让侍从取一件您的尺寸回府,自己天天穿过瘾便是了。”
说罢翻身上马,动作利落,顺手接过紧绳在腰间缠了两圈,勒得衣料贴身,眼神都不赏他一个。
“怎么了……是哪句不爱听么?”
颜映柳不知哪里又惹他不爽,他甚至怀疑,自己这张嘴,是不是天生欠了上官钰什么,才回回落得个“说什么都是错”的下场。
只好驱使着轮椅默默跟在其后面,正欲开口,就被匆匆赶来的昭皇贵妃急声打断:“怀容!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她不顾劝阻,非要亲自下辇督阵,嘴里还喋喋不休:“你若有不适,即告婉儿,令其驻马,万不能逞强!”
“母妃,儿臣明白,您大可放心。”
仅是撑着翻身上马的功夫,颜映柳已汗透重衣,唇色惨淡。
玳瑁上前托稳他的腰,又将那根紧绳另一端缠在他腰间,马背上的两人霎时胸背相贴,严丝合缝。
上官钰肩背纤薄,被身后人整个环在怀里,而后者腿伤未愈,上身重量尽压于他肩头。
颜映柳不过稍微俯身,淡淡的药香就倏地钻入鼻间,清苦中带着一点回甘,瞬间浇灭了周遭的一切嘈杂与闷意。
让他短暂失神。
这个人,此刻被他整个圈在怀里,仿佛再没有逃脱的可能。
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右手悄然环过那截细腰,掌心贴上柔韧的布料,头一低,埋进温热的后颈,深深一吸,嗓音低哑:“很香……我很喜欢。”
短暂的静默后,他眸色暗了几分,声音也放得更轻,却带着真切实意的心疼:“脖子上的伤……还疼不疼?”
上官钰闻言,愣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昭皇贵妃就在近旁,他再放肆也不敢高声回怼,只能敷衍了事:“将军若喜欢这发香,回府后我叫人送两盒过去便是,省得惦记。”
颜映柳低笑出声,“原来我痴迷的,仅是你的洗发膏?”
上官钰指节收紧缰绳,若有所思。
不是惦记洗发膏,还能惦记什么?
难道是他那些药?
未及他细想,侍从已高捧雕弓上前。
颜映柳抬手接过,试了试韧度,颜景铭见状牵马靠近几步,语带关切:“三弟,此弓你用的可习惯?”
“若是用的不顺,二哥这把弓赠与你,也算物尽其用。”
“皇后娘娘亲赐,怎不趁手?”颜映柳抬眸一笑,言辞温良:“皇兄好意心领,只是今日这头筹,恕不能让。”
两人言笑晏晏,仿佛先前的剑拔弩张全是旁人错觉。
啧,碍眼。
上官钰无声咒骂了句,已暗暗策马退出十余步,颜景铭每近一步,他便策马偏出半丈,与其之间恨不得隔出迢迢天地。
颜映柳眨了眨眼,余光掠过远处颜景铭那张黑云压城的脸,忙垂睫掩笑,可肩头还是止不住轻颤。
真可爱。
他微侧身,肩头承住一缕薄风,将雕弓递到上官钰眼前。
“这柄比你先前用的那柄沉些,却更称手,要不要试试拉满的力道?”
目光于弓背仅停一瞬,就鬼使神差地滑落到那人执箭的手。
指骨修劲,背筋微突,格外赏心悦目。
正要伸手,上官钰突然别过脸,“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将军还是顾好自己吧,若他日坠马,休牵我共覆。”
“有何不可?”
颜映柳薄睑微掀,眸底漾着倦色,亦渗寒芒:“我与你共系一绳,天若塌,不过同坠而已,岂会独教卿倾?”
语罢,俯身寸许,吐息近耳:“你我本就是夫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夫人若还有想求的,想要的,尽管告诉我,便是上九天揽月,我也即刻挽弓,为你射落。”
又在这里放屁。
上官钰心底冷笑:昔日叩他半句实话,或避如脱兔,或漫应如风,如今纵使舌灿莲花,亦不过哄稚童之技。
“好啊,那我想知道我父亲在宫中的一切,巨细无漏。”
“巧极,为夫也想知道。”颜映柳语带三分无赖,不仅不说,还要倒打一耙:“夫人提出来又不肯说透,就这么勾着人胃口,倒是越发坏了。”
“……”
上官钰侧过头,再不理他。
二人窃窃私语,未觉高台之上,皇后凤音含威,暗里藏忧:“铭儿,便是与你三弟切磋,也需得注意分寸。”
“纵赌输赢,亦不得伤他毫发,这点你必须记牢。”
颜景铭垂首肃应,昭皇贵妃方轻叹一声,不情不愿地松了口,准了此局。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匹越影成尘的骏马,忧心忡忡道:“初桃……”
“怀容自幼沉稳,非万全不行,更不会意气用事,怎么偏偏在这件事上执迷不悟……此中必有逆鳞!”
初桃自苏氏出阁日便随鸾舆,见她由嫔及贵,最后乃皇贵妃,最识肺腑。
当即俯膝,温声劝慰:“娘娘且宽念。”
“三殿下此举,不过为上官氏雪愤,小两口琴瑟在御,正是娘娘夙愿,何况他们二人腰间还系有生死绦,只要上官氏稳控金羁,必无坠蹶之虞。”
“不对。”
昭皇贵妃骤然打断她,可话到嘴边,又说不清那股不安的源头,只觉心口突突直跳,像是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上官氏不过障目之叶,怀容定是另有所图。”她当即吩咐:“你现在就去,安排几个可靠的侍卫来,让他们盯着怀容暗缀其后。”
初桃不敢再谏,低首疾退:“是,奴婢这就去。”
刚走出没几里路,她便猛地撞上一堵暗蓝曳衫。
“初桃姑姑,”小太监被她撞得后跌几步,却仍赔着笑脸,“这么火烧眉毛的,可是有什么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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