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喝点手上的汤得了

纯妃这边话音刚落,不远处已传来内侍那拖得极长的唱喏,尾音颤颤悠悠。

“皇上驾到——”

阶下众妃嫔并各位公侯府的公子小姐,皆敛了声息低眉起身,殿内奴婢们早齐齐跪倒,齐颂:“皇上金安。”

随着明黄的袍角堪堪掠过,鸿武帝负手稳步上阶,在正中的蟠龙宝座上落了座。

虽已是花甲之年,鬓发如落雪般覆着,却被打理得根根分明,一丝不乱。

眼角沟壑纵生,偏生那双眸子仍寒光猎猎,带着几分鹰顾狼视的锐利,半点不显老态。

“都平身吧。”四字出口,即使声量不高,也自有雷霆万钧的气势。

众臣僚忙躬身谢恩,方才起身立直,鸿武帝随即放缓了语调,不疾不徐垂问了三四位臣下的家常,或探问其老母安康,或提及其子课业。

末了便命内侍捧出赏赐分予众人。

受赏者忙伏地叩首,忽的,鸿武帝话音一转,原本扫过群臣的目光陡然收束,穿透攒动的人影,最后稳稳落在那架素木轮椅上。

他声线陡然拔亮了几分,却裹着层刻意的温和,“老三既立了功,又负了伤残,往后见朕,便不必行此大礼了。”

“纵遇宗室百官,皆免。”

一言既出,满殿呼吸尽数屏住。

颜映柳凭战功在军中站稳脚跟,且其生母出身将门,昔年家族兵权过重的旧事,本就让他背上了“外戚之影”的名头,暗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忌恨早生。

而今圣上金口一开,还将“免礼”的特恩摆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哪里是体恤伤残,分明是把藏着的“偏宠”摊在了青天白日里。

往后他的日子怕是要难了。

颜映柳在轮椅上微怔,旋即抬手抱拳,动作干脆,字字朗澈:“儿臣谢父皇体恤。”

“守土安民本是臣子本分,不敢称功。若父皇往后尚有差遣,纵是刀山火海,儿臣亦当一往无前。”

鸿武帝凝目注视,眼底欣赏浓得几乎要溢出来。

儿子眉目清艳,承自昭皇贵妃,而那份昂藏桀骜,却与自己当年逐鹿天下时如出一辙。

若他双腿犹健……

念头甫起,便被皇帝自行掐断。

“好!好一个刀山火海!”

鸿武帝朗声大笑,龙颜尽展,“朕的儿子,果然像朕!”

可说到底,如今“父慈子孝”,不过是金阶之上与玉帘之外的父子俩,各怀算盘演的一出双簧。

阶下的那位口称“刀山火海亦往”,眸底却漠然如镜,半分没有慨然赴死的热意。

阶上的那位抚掌笑赞“果真是朕的好儿子”,心里未必没有“既已伤残,该能安分些了”的隐秘算计。

上官钰悄立在轮椅侧后方,薄唇弯起的弧度,险些化作一声嗤笑。

竟还是对狗父子。

妙极。

倘若颜映柳真落得爹娘不慈、六亲无靠,天地偌大,唯自己能近身,倒也好。

届时,他可独拥一隅,细细赏玩那人狼狈里仍不肯折的傲骨。

正遐想,忽觉一道鹰隼般的寒光扫来。

鸿武帝的视线越过儿子,竟直直钉在他脸上。

上官钰有所察觉,忙垂颈收肩,脊背弓成一道恰到好处的弧度,装得泰然自若。

婉儿原该与天子陌若浮萍,如今纵是准公媳,那道自御座投来的目光依旧沉如千钧,似要剥开这副皮囊,瞧清里头藏着的究竟是何魂魄。

天颜之前,目光多停驻一瞬都是无声的杀机,更何况是这般带着探究的注视。

好在不过数息,鸿武帝的视线终于从他身上移开。

皇后见状,忙趁机抬手示意,身侧的大太监立刻拖长了调子:“传——膳——”

丝竹乍起,舞妓旋裙如荷,几名妃嫔抱琴捧箫,娇声请命,要为圣上献曲。

随着金杯玉盏交错,顷刻便是一派歌舞升平,可这些丝竹聒耳,舞袖翻飞,都入不了上官钰的眼。

他此刻只恼一件事。

黎欣竟被安排在自己右侧,隔着半尺衣袖,香粉味一阵浓似一阵,甜得发腻。

偏偏颜映柳还要火上浇油。

真是晦气!

男人握着公筷,修长的指节不停起落,青瓷碟眨眼就堆成小山,全是肥瘦相间的炙鹿肉、蜜炙鸭脯。

而他素日最厌的就是油腻。

“婉儿,你太瘦了。”颜映柳声线压得低柔,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多吃些,才有力气。”

上官钰叹了口气,指尖捻起盘中一颗紫葡萄,果皮在指腹轻转间便应声迸裂,晶莹汁水裹着清甜在齿尖炸开,那点凉润总算稍稍压下了胸口翻涌的烦躁。

“将军这份厚爱,臣女心领了。”他侧过脸,目光掠过身侧人,声音淡得听不出半分情绪:“只是我有手,亦知自己口味……而将军这些,恰好是我不爱吃的。”

男人长眉斜飞入鬓,眼尾上挑,唇边噙着笑,几分痞气混着热意,漫不经心地撞过来:

“好,好。你莫要羞赧,我不过是心疼你在这拘着,这也不吃,那也不尝。”

他倾身更近,呼吸几乎贴上耳廓,嗓音低烫:“太瘦了,抱着硌手。”

“……谁准你抱我了?”冷斥脱口而出时,上官钰自己都愣了瞬。

他斜眼瞪过去,眼底厌恶未及敛去,才惊觉失言。

这声斥太像私语,倒比默认更添暧昧。

他慌忙抿紧唇别开视线,反观颜映柳却像压根没听见那句冷拒,依旧低眉顺目,温声应了个“好”,指尖却精准捻起上官钰方才碰过的那盘紫葡萄。

他指骨修洁如玉,剥果皮时动作慢条斯理,簌簌落下的果皮蜷在掌心,倒像攒了片细碎的紫雪。

“从前欠下的,往后都补回来。”

他声线轻缓,哄道:“总归要抱着你,从日头升起到月亮挂上檐角,抱个尽兴才算完。”

薄茧的指腹捏着莹白果肉,递到上官钰唇边,停得稳稳。

“尝尝。”

若非亲耳听见过他执戟破阵,上官钰几乎要以为这双杀人的手生来便只做这等细致活。

他侧首避开,指尖抵住他腕,“不用,已经饱了。”

多半是遭他恶心饱了。

话音未落,右侧忽插进一道甜润嗓音:“婉儿,我听说你前日落了水,身子正虚。”

黎欣捧着瓷碗,眸里盛满关切,“我亲手舀的鲜鸡汤,你趁热喝一口,补补气。”

她的贴身婢女顺势接过后屈膝奉上,然上官钰并未立刻接手。

若是猜的没错,这碗汤,不过是“那盒酥饼”的解药,顺带递到他手里。

真正要喂的,是轮椅上那位。

真是小觑了黎欣,不过半个时辰,竟把上官婉儿去神医谷的事查得明明白白。

思忖半晌,他抬手接过,指尖故意在碗沿轻敲两下,“你一番心意,我自然要独自享用才是。”

“将军这回,怕是连汤沫都别想沾着了。”

说罢,他提起广袖掩住唇畔,浅啜了一口。

温热的汤水滑过舌尖,那股若有似无的淡苦随即化开,余味里竟泛着丝清甜的回甘,让他微挑了下眉。

解药不假,只是黎欣并不知药效迟了半日,她所用的毒一旦入口,早已行入经络,而若颜映柳是真中了毒,这碗汤也顶多缓一时,却治不了根。

他抬眼,正对黎欣暗含期盼的目光,心下嗤笑。

蠢货,跟她相公如出一辙的蠢。

“汤温恰好。”上官钰弯眸,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近处的颜映柳听个分明,“欣欣亲自盛的,果真不一般,恐怕将军没有口福了。”

黎欣唇角的笑意却僵在了半空,可她仍硬撑着将那点尴尬压下去,忙把话头往回拽:

“这是哪里话?夫妻本是一体,哪分什么你我?汤熬得浓,将军饮些也是应当。”

她自以为递了个顾全大局的梯子,实则字字挑拨,生怕旁人听不出“夫人小气、将军受冷落”的弦外之音。

颜映柳则笑吟吟接了招,语气比她还客气许多:“二嫂嫂说的是,哪句话都没白说,全是旁人爱听的。”

“只是婉儿难得肯多用两口,我若再分羹,岂不又饿瘦了他?我心疼还来不及,哪舍得讨。”

说罢,转眸望向上官钰,眸底带着明目张胆的宠溺:“便是他喝剩的,我也甘之如饴。”

黎欣这点自作聪明的算计,终究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既想卖好,又舍不得真让利,反倒落得进退两难。

更有意思的是,不止他看穿了这层心思,连身侧的颜映柳也洞若观火,偏还乐得陪他唱这出戏,此刻想起来倒添了几分默契。

上官钰端着汤碗,指尖摩挲着碗沿,慢条斯理地啜饮,每一口都喝得从容,当真半滴未给身侧人留。

眼见碗底将见,黎欣终于按捺不住,指尖绞着帕子,强撑着方才的笑容,凑过来低声催促:“婉儿,这汤既这般合你口味,也分些给将军尝尝鲜才是,别只顾着自己喝呀。”

“若将军喜欢,我那儿还有,再盛些来便是。”

上官钰却恍若未闻,右手端着半空的碗,忽然轻轻一抖。

“哎呀。”

余下的小半碗汤汁顿时泼出,在他左手食指与无名指上溅了几点,油星晶莹,亮若碎金。

他微蹙眉,语气故作懊恼,“瞧我这笨手笨脚的,让你见笑话了。”

话音一转,他竟将那只沾汤的手缓缓伸到颜映柳面前,尾音拖得绵长:“喏……将军若还想喝,便喝臣女手上的吧。”

“毕竟浪费了,也怪可惜的。”

黎欣坐在一旁,面色“唰”地褪尽,白得连唇上胭脂都衬出几分凄惨。

上官钰此举,本就存了两重算计,一是堵黎欣的口,让她有苦说不出。

二是满足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私欲。

让颜映柳这等端方人物,在大庭广众之下俯首屈尊,舔舐他指上汤汁,才算折了他的傲骨,叫他难堪。

无论他应或不应,只要能让颜映柳不痛快,上官钰便觉得畅快。

颜映柳垂眸,目光落在那只沾了油星的手上,片刻后竟真的抬手,先一步扣住上官钰的手腕,声音放轻:“好啊,多谢夫人怜爱,喝汤也不忘为夫。”

话音未落,他指腹用力,强硬地从手背方向与上官钰十指交扣,攥得死紧,不容挣脱。

另一只手提起广袖,松松掩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恰好遮住下半张脸。

此时殿中目光尽被舞女吸引,红裙旋如火,无人留意这角落里,袖摆掩映下,除了面色惨白的黎欣,便只有上官钰知晓颜映柳在做什么。

只感觉到指腹忽触到湿润滑腻的柔软,沿着指缝轻轻舔舐,缠得寸步不离。

偏偏此刻,颜映柳那双眼从垂落的袖缘后徐徐抬起来。

眼尾狭长,眼睫投下的浅影在眼下晕开,眸色却深,里头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黏得人挣不脱,一寸都不肯落地般,牢牢锁在上官钰脸上。

空气里仿佛都飘着那点黏腻水声,悄无声息,却烫得耳膜发麻。

疯子。

上官钰心底暗骂,猛地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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