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启程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没有了堆积如山的习题,没有了倒计时的压迫,时间仿佛一下子变得空旷而漫长。今安待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看书,或者整理那些陪伴了他整个初三的笔记和试卷。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彻底放纵,巨大的不确定性像一片阴云,依旧悬在他的头顶。

等待成绩的日子里,时忆的信息变得更加频繁。他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高中生活”,那些描绘过于美好,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今安看着,心里却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清楚地知道,即便他们真的进入同一所高中,他和时忆,以及时忆身后所代表的那个世界之间,依然横亘着看不见的鸿沟。那份贵族学校的录取通知和奖学金,是他试图跨越这道鸿沟的桥梁,但桥梁是否稳固,仍是未知。

偶尔,时忆的信息里会不经意地夹杂着时挽的痕迹。比如,“哥哥说我最近太浮躁了”,或者“哥哥安排了下周去听一场音乐会”。

等待中,终于迎来了返校参加散学仪式的日子。

天气依旧闷热,但校园里的气氛与备考时截然不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伤感、狂喜和解脱的复杂情绪。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假期计划,或是对着答案,不时爆发出或懊恼或兴奋的惊呼。

今安独自坐在教室靠窗的角落,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一个局外人。讲台上,班主任在进行着最后的讲话,总结着三年的时光,说着祝福和展望未来的话语。但台下大多数人的心思,显然早已飞到了即将公布的成绩上。当流程接近尾声,班主任的目光几次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期待与按捺不住的激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期待。当班主任终于开始告知查询成绩的具体方式和时间节点时,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每一双眼睛都紧紧盯着讲台。

仪式草草结束后,教室里立刻炸开了锅。有人迫不及待地当场就用手机登录查询,紧接着便是各种夸张的叫声——有的是狂喜的呐喊,有的是懊恼的哀嚎,还有女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今安没有动,他只是看着窗外熟悉的操场,听着身后喧嚣的声浪,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布满灰尘的窗台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他深吸了一口气,按照班主任告知的方式,输入了自己的信息。

页面跳转,加载的圆圈缓缓转动。

页面加载的几秒钟,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

然后,数字跳了出来。

寂静。

屏幕上的数字,安静地显示在那里。那个总分,远远超出了他最好的预期,也远远超过了那所贵族学校苛刻的录取线。

没有狂喜,没有尖叫,甚至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看了很久很久。一种巨大而汹涌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奔流,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声极轻、极缓的呼气,消散在空旷的走廊里。

他没有立刻欢呼,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一种巨大而平静的释然,缓缓冲刷过四肢百骸。他关掉查询页面,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仪式刚结束,班主任便快步走到他面前,眼含期待:"今安,一会儿先别急着走。校长想见你。" 周围的同学投来好奇的目光。

在校长室里,气氛热烈得几乎有些不真实。"省状元!"这个词被反复提及,伴随着"学校的骄傲"、"创造了历史"这样的字眼。校长用力拍着今安的肩膀,脸上的笑容从未如此灿烂过。窗外,似乎真的响起了预备庆祝的鞭炮声,噼啪作响,更添了几分虚幻感。

"今安同学,"校长红光满面地说,"不仅是省状元,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你的分数还打破了近五年来的省纪录!市里、区里,还有好几所知名高校,都明确表示会有丰厚的奖学金!"

旁边一位负责招生的主任立刻补充道:"对,特别是你填报的第一志愿,那所中学,他们的招生办刚才已经直接联系学校了,确认你会获得他们最高额度的奖学金,不仅涵盖三年全部学费、住宿费,还包括每年五万元的生活补助和海外交流机会。"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惊叹,"再加上其他各级的奖励,总额相当可观。"

这笔突如其来的、远超预期的财富,像一块巨石投入今安沉寂的心湖。他能感觉到周围老师们投来的、混合着骄傲与羡慕的目光。这份巨大的荣耀与实质的奖励,像一件过于宽大华丽的衣袍披在他身上,他能感受到它的重量,却尚未能感知它与自己血肉相连的温度。他站在那里,应对着这一切,脸上是得体的、却有些疏离的平静。他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谢谢校长,谢谢老师。"

这份冷静,反而让校领导们更加赞许。

校长室里热烈的气氛尚未平息,一位老师匆匆进来,在校长耳边低语了几句。校长眼睛一亮,笑着对今安说:"看,消息传得真快!市里电视台和日报的记者已经到学校了,想采访一下我们这位新科省状元。今安同学,放轻松,简单说说你的学习心得和感受就好。"

听到"记者"、"采访"这几个字,今安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那种熟悉的、想要退缩的感觉立刻攫住了他。摄像头,陌生的目光,公开的审视……这些都让他本能地感到窒息般的压力。

在临时布置的会议室里,刺眼的摄像灯猛地打开,强光像无形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让他几乎想立刻抬手遮挡。他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避开那令人不适的光源和黑洞洞的镜头,视线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蜷缩起来的手指上。

记者的问题接踵而至。今安的回答比平时更加简短,甚至有些断续,声音也低沉了许多。当话筒递到他面前时,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僵硬,几乎是耗费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向后躲闪。他分享了一些最公式化的学习习惯,干巴巴地感谢了老师的培养,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喜悦,只有一种近乎抽离的平静,或者说,是麻木。

记者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尝试用更温和的语气引导:"今安同学,得知自己是省状元的那一刻,心情一定非常激动吧?有没有什么特别想感谢的人?"

今安沉默了片刻,那沉默长得几乎让空气凝固。他感到喉咙发紧,摄像机的红灯像一只窥探的眼睛,让他无所遁形。他努力想扯出一个符合场合的微笑,却发现面部肌肉异常僵硬。他最终只是更深的低下头,盯着地面,声音轻得几乎被摄像机的运行声盖过:"很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至于心情,他省略了,因为那复杂的滋味,根本无法为外人道。

采访在一种略显沉闷和尴尬的氛围中匆匆结束。记者们或许会得到一个"极度内向、不善言辞"的省状元形象。但对今安而言,这短短的十几分钟,不亚于又一场消耗心神的酷刑。

当摄像灯熄灭,记者们收拾设备,带着素材满意而去,想必明天的新闻上,会出现一个"沉稳、内敛、荣辱不惊"的省状元形象。

当记者彻底离开后,今安才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垮塌下来。他需要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只有他一个人的、安全的空间里去。

好不容易从所有的喧嚣和关注中彻底脱身,今安走在已然安静的走廊里,才真正松了口气。这份巨大的荣耀连同随之而来的关注,都像一件不合身的华服,穿着它,他依旧觉得步履维艰。但那份因奖学金而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安心感,才开始一点点渗透到四肢百骸。这意味着,至少在未来三年,他不必再为最基本的生活和学业费用感到沉重的压力,他可以更专注地去面对新的环境和挑战。

在渐渐安静的走廊里,目光却在搜寻一个身影。终于,在楼梯的转角,他看到了正要下楼的贺洛。

贺洛也看见了他,脚步一顿,眼神复杂,带着些许尴尬和闪躲。

今安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从书包里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

贺洛愣住了,看着那个牛皮纸信封,又看向今安,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这个,"今安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给你。"

贺洛迟疑地接过信封,手指触碰到纸张的质感,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今安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平静的释然。

"保重。"他轻声说,然后转身,沿着走廊另一头离开,没有再回头。

贺洛站在原地,握着那个轻飘飘却仿佛重若千钧的信封,望着今安消失在光影里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走出教学楼,炽热的阳光扑面而来。他眯了眯眼,适应着这突然的光亮。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时忆。

他按下接听键,放在耳边。

“哥哥!仪式结束了吗?你……成绩是不是……”时忆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丝几乎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他似乎也听到了风声。

“嗯。”今安应道,声音透过话筒,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省状元。”

电话那端是长长的沉默,随即,时忆的声音猛地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与有荣焉的激动:“真的吗?!哥哥!你是省状元!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太厉害了!”

那纯粹而热烈的喜悦,透过电波传来,终于像一道暖流,稍稍驱散了今安心头的麻木和疏离感。

他抬起头,盛夏的阳光灼热而耀眼。一个时代轰然落幕,伴随着极致的荣光。前路的大门已然洞开,带着炫目的光晕,也潜藏着未知的风暴。而时忆会陪着他,一起迈向那个注定不再平凡的、炽热的未来。

一个阶段,似乎真的告一段落了。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他握住了那张名为“资格”的船票。

贺洛站在原地,望着今安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信封。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纸张的轮廓和硬度。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同学们兴奋地讨论着成绩和假期计划,但这些声音仿佛都隔着一层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的心跳得很快,一种混杂着困惑、迟疑,以及一丝微弱到不敢承认的期待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今安最后那个平静的眼神,那句轻飘飘的“保重”,与之前雨中的决绝冰冷判若两人。这封信里,会是什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信封粗糙的表面,空白的封面像一道谜题。是嘲讽?是最后的清算?还是……他几乎不敢去想那个“还是”。

犹豫了很久,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指甲小心翼翼地探入信封封口的缝隙,一点点将它挑开。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又或许,是害怕看到里面的内容。

信封里,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

他将它取出来,展开。

字迹是他熟悉的,今安一贯的清晰工整,只是笔锋似乎比平时更沉郁一些。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直接而平静:

谢谢那些年一起躲过雨的屋檐,和淋过雨的操场。

路走到这里,各自安好,就是最好的结局。

祝前程似锦。

没有指责,没有怨怼,甚至没有提及具体的伤害。只有对过往美好瞬间的轻轻提及,对现状的冷静确认,和对未来最公式化却也最彻底的告别。

贺洛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那几行字上,仿佛要将每一个笔画都刻进脑海里。他几乎是贪婪地继续往下看,希望能找到一丝裂痕,一点情绪的波澜,哪怕是恨意也好。

我们度过了无数岁月,一步一步走来,有无数的欢乐时光,鲜花与欢笑并存。

你在我黑暗的日子里,成了我救赎的光,是任何人不可媲拟的存在。

你在我生命最晦暗的岁月里,在烦阀无聊的日子里,在那些被沉闷困住的午后,在心事无处安放的黄昏,在我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寂静时,你总是恰如其分地存在。你安静地听我诉说所有微不足道的忧愁,陪我走过一段又一段看似无尽的路。

你在我生命里如一束不期而至的月光,成了我贫瘠土地上唯一的救赎。

我们两个都是对方年少时不可或缺的记忆,珍藏的美好回忆。

我时常望着窗外,树影斑驳摇曳,湛蓝的天空?自由飞翔的鸟儿,心里却想的是你的身影,和你聊天的时候,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特别轻松愉快。那些盘踞在心头许久的愁绪,不知不觉就散了。

你扫走了我心中的阴霾,为我撑起了一把伞阻隔了名叫悲伤的雨。

读到这里,贺洛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那些被他自己刻意遗忘、或在随波逐流中漠视的画面,随着这些文字,无比清晰地撞回脑海——今安曾经望向他时带着笑意的眼睛,分享秘密时信任的姿态,以及在流言初起时,那双曾悄悄拽住他衣角、带着不安的手指……是他自己,一点点松开了那双手。

但随着时光的消逝,我们也不似从前。

为何我们走到如今这地步?

这句轻轻的诘问,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为什么?他比谁都清楚。是怯懦,是虚荣,是害怕被归为“异类”的可悲从众心理。

但我依旧希望你过得幸福,你承载了我一段欢乐的时光,也是曾经救赎我的一束光,承载了那一段生的希望。

让我们的回忆成为过去,我只愿你能幸福。

没有怨恨,只有感谢与祝福。今安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宽容和体面,为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画上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句号。这比任何指责都让贺洛无地自容。他宁愿今安骂他、恨他,那样至少证明他还在对方心里占据着一个位置,哪怕是负面的。可现在,这封信告诉他,他连被恨的资格都没有了。他在今安的世界里,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式”,一个被平静接纳并封存起来的“记忆”。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扶着冰凉的墙壁,才勉强站稳。手指用力蜷缩,几乎将信纸捏皱,又猛地松开,生怕破坏了这最后的联结。

他明白了。

这不是和解,这是比争吵和冷漠更彻底的结束。今安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和体面,为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画上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句号。他连恨意,或者说,连在意的情绪,都懒得给予了。

一切都完了。

是他亲手弄丢了那个曾经视他为光芒的人。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信纸按照原来的折痕重新折好,塞回信封里。

然后,他拿着这个轻飘飘却重似千斤的信封,一步一步,几乎是拖着脚步走下楼梯,走出了喧闹的校门。

外面的阳光灿烂得刺眼,他却只觉得浑身冰冷。他将信封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已然消逝的暖意,或者缓解那里传来的、空洞的疼痛。

他没有扔掉它,也没有再打开。

他知道。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有些话,说出来了,就真的结束了。

而这封信,和那个决绝离开的背影,将如同烙印,永远刻在他的青春里,提醒着他,自己曾经拥有过,又亲手抛弃了什么。

他和今安的故事,在这一刻,彻底完结。

而他的悔恨,才刚刚开始。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