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瓦猫与困兽

A市的春天,总像是跟这座城市闹着别扭,来得迟疑又矜持。已是四月,空气里却还残留着一丝不肯散尽的料峭,风一吹,便钻进脖颈,让人不由得打个寒噤。

林知意拢了拢米色风衣的领口,从拥挤得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地铁车厢里挤出来,踏入西四站外略显清冷的空气里。她刚刚结束了一场令人疲惫的编辑部选题会,脑子里还回响着主编关于“市场热点”、“流量密码”的高亢声音,与她手头那本关于传统手艺的冷门书稿格格不入。

她需要一点安静,需要一点实实在在的、能握在手里的东西,来驱散那份悬浮在空中的虚无感。于是,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名为“安平巷”的胡同。

与现代都市仿佛只隔着一道无形的结界,巷子里是另一个世界。高大的槐树尚未披上浓绿,枝桠舒展,分割着灰蓝色的天空。自行车铃叮当作响,老人家坐在马扎上闲聊,窗户里探出的晾衣竿上,色彩斑斓的衣物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缓慢而坚实的生命力,让林知意一直紧绷的神经,悄然松弛了几分。

她就是在这里,看到了那只瓦猫。

它蹲在一家店铺老旧的灰瓦屋檐上,造型古朴,釉色青中带褐,张着大口,露着獠牙,神态却并不狰狞,反而有种历经岁月后的默然与憨拙。它就这么静静地蹲守着,仿佛吞下了数十年的光阴与风雨,成了这老街的一部分。

店铺的门楣上,挂着一块深褐色的木质招牌,上面用遒劲的楷书写着两个字:“时序”。

是一家钟表店。

林知意心中一动。她手头那本正在筹备的书稿,正是关于即将失传的老手艺。或许,这里能找到一些灵感?

店门是虚掩的。她轻轻推开,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像是在提醒主人有客到来。

一股混合着陈木、机油和旧纸张的、难以形容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店内光线昏黄而柔和,时间在这里仿佛被调慢了流速。四面墙壁都被顶天立地的木架占满,架上、桌上、甚至地上,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座钟、挂钟、怀表、腕表……黄铜的、玳瑁的、木质的……它们静默着,像一群陷入沉睡的精灵。只有几只还在运作的,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滴答”声,彼此应和,编织成一首宁静的背景音。

就在这一片时间的静默丛林中央,靠窗的工作台后,坐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正伏在台面上,似乎睡着了。

林知意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有些进退两难。打扰别人的清梦总是不礼貌的,但她又不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借着从雕花木窗透进来的、被滤得温柔的光线,她悄悄打量着他。他很清瘦,穿着件浅灰色的棉麻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却并不显孱弱的手臂。他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很高,睫毛长而密,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他的呼吸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工作台上铺着墨绿色的绒布,上面散落着林知意叫不出名字的精密工具。一盏带放大镜的台灯拧熄着,灯臂弯出一个专注的弧度。在他手边,一只打开的怀表内脏裸露,细小的齿轮与弹簧在绒布上反射出点点金属的微光。

他睡得很沉,与这满室的静谧浑然一体。

林知意的心,没来由地静了下来。她不再急着离开,也不再感到尴尬,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处,目光从那些沉睡的钟表上缓缓扫过,感受着这份独特的安宁。这份安宁,与她刚刚逃离的那个喧嚣世界,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就在这时,工作台后的男人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林知意对上了一双极其清澈的眸子。不是因为刚睡醒的迷蒙,而是一种像被山泉洗过的、洞悉一切的清明。只是在那清明之下,难以掩饰地缠绕着一丝深沉的疲惫。

他没有惊慌,也没有立刻起身,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林知意身上,安静地看了她两秒。然后,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带着些许歉意的弧度。

“抱歉,”他的声音有些初醒时的微哑,但语调平稳温和,“我的时间,有时会偷个懒。”

我的时间,有时会偷个懒。

林知意愣住了。她从没听过有人用这样的方式,为一次偶然的小憩开解。不是“我不小心睡着了”,也不是“我太累了”,而是将原因归结于“时间”本身。诗意,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没关系,”林知意也回以微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是我冒昧打扰了。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男人这才缓缓站起身。他身形颀长,站起来时,那份清瘦感更明显了些,但并不显得单薄,反而有一种如修竹般的韧劲。

“欢迎光临‘时序’。”他简单地说,绕过工作台,走了过来,“是想修表,还是随便看看?”

他的靠近带来一阵淡淡的、类似松木和金属混合的清冷气息。林知意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是一双非常适合做精细工作的手。

“我……随便看看。”林知意随口答道,目光却不自觉地又飘向了那只沉睡的怀表,“那只表,很复杂吧?”

“嗯,一块老怀表,年纪可能比我爷爷都大。”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对待老友般的熟稔,“它的心脏出了点问题,走得不太高兴,我正在帮它调整。”

“走得不太高兴?”林知意被这个拟人化的说法逗得莞尔。

“每一只表都有自己的脾气。”他解释道,神情认真,“它们沉默地记录了那么多时间,自身也会变得有灵性。修理它们,不只是矫正机械,更像是一场对话。”

对话。林知意品味着这个词。在这个一切都在追求速度和效率的时代,还有人愿意停下来,与一只老旧的时间机器进行“对话”。

“听起来很有趣。”她由衷地说,“我是做图书编辑的,最近正好在接触一本关于传统手艺的稿子,所以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编辑?”他看了她一眼,目光里似乎多了一分了然,“很了不起的职业,与文字和时间打交道。”

这时,林知意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她拿出来一看,是主编的来电。那股刚刚被驱散的、来自现实世界的压力,瞬间又回来了。

她不得不接起电话,压低声音快速应答了几句:“好的,主编,我明白……那个数据我回去就核对,今晚一定把修改意见发您邮箱……”

挂断电话,她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无奈。

“看来,你的时间卡得很严格。”男人轻声说,语气里没有嘲讽,反而像是一种理解。

林知意苦笑着点点头:“是啊,不像你的时间,还能偷懒。”

她说完,觉得这话似乎有些冒犯,连忙补充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明白。”他再次露出那个浅淡的笑容,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平静,“快节奏的世界有它的规则。这里,”他指了指满室的钟表,“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外。”

林知意知道她该走了,堆积的工作还在等着她。但脚步却有些挪不动。这个名为“时序”的空间,这个清瘦沉默的钟表修复师,还有他口中那句“我的时间会偷懒”,都像一块磁石,吸引着她。

“我……我以后能再来看看吗?”她鼓起勇气问,“或许,可以了解一下钟表修复的故事?就当是为我的书稿积累素材。”

男人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看不出太多情绪,既没有热情欢迎,也没有直接拒绝。他只是微微颔首。

“店门通常都开着。”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只要我没被时间‘偷走’。”

这算是一种幽默吗?林知意想。她再次笑了:“好,那我就不打扰了。再见。”

“再见。”

林知意转身,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重新踏入胡同的光亮里。身后的世界,随着房门的关闭,再次归于一片充满谜团的静谧。

她回头,又看了一眼屋檐上那只默然的瓦猫。它依旧张着嘴,仿佛守望着什么不变的誓言。

而店铺内,陆时序站在原地,听着门轴声远去,直至消失。他走回工作台,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抬起自己的手,静静地看了几秒。那修长、稳定、能赋予古老机械以新生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细微处,正难以自控地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他轻轻握拢手指,试图止住这生理性的战栗,目光投向窗外林知意消失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低声自语:

“一个编辑……”

“可惜,我的时间,不仅会偷懒,有时……还会彻底罢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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