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有户和韩临有些往来的店家偷摸找到他,呈了件衣服,说汀兰街有家名为“花锦阁”的店铺以次充好,把劣质品当做高档物品售卖,想求他查查,最好关那店主几天,又随手塞给他一袋子银两。
这些商户暗地里的纠葛韩临心里跟明镜一般,对于他,这些都不算什么,拿到手里沉甸甸的、白花花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稽查商品质量本就是他作为市丞的重要工作,他便开出一张文书,让市吏拿着将那店主带了回来,下了狱,也关了那家铺面。过几天再将那店主放出也就无事了。
毕竟,民不与官斗,是不能,也是不敢。
民岂敢与官斗?
韩临是官,所以他说了算,他们是民,就得忍气听着。
有怨言?
那又怎样,再大的怨言,再苦的黄连,也得自己和着血咽下去,还不能喊苦。
随手的事,他便能拿一大笔银子,何乐而不为。
韩临愈想心情愈舒适,茶盖一下一下抹着茶汤,静待茶凉。
茶未凉,也未入口,韩临身上的倦意便突然一扫而空。
差役匆忙来报,府衙前堂来了位罕见贵客,指名要见韩市丞和崔市令。
崔惟,洛阳市令,正是韩临的顶头上司。
来人同时要见他和他的顶头上司,这倒让韩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急忙起身,穿戴好官服,向前堂走去。
待韩临碎步赶到前堂时,长官崔惟已经端坐在正堂问讯座位上,崔惟面容冷峻,眼光利刃般看着他,似要将他活剐了般。
他弯腰向崔惟行了礼,得了回应这才起身。韩临站到一旁这才发现他对面竟赫然放了把椅子,而椅子上竟坐着位年纪轻轻的姑娘,穿着虽不普通,倒也算不上多雍容华贵。
韩临满心疑惑,这人官威竟比他还大,他还疑惑的是,洛阳城内韩临见过的贵人也不在少数,这位女子他完全没见过,就算见过,现下也完全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总之,韩临对此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对面那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漫不经心地绕起手中月白色锦帕。
刑堂上气氛冷冰冰的,都不说话,似乎在等待什么人来。韩临也不敢擅动,他的顶头上官在主位上坐着,问讯的官堂上此时又没有多余座椅,他便只能垂手立在一旁。
过了片刻,差役带着女子来到正堂,韩临看了一眼,那女子身上的淡蓝色长裙有了些褶皱和脏污,脸色有些倦怠,眼睛却依旧闪亮。
韩临看见这蓝衣女子对那侧坐着的女子点了点头,那女子也回了她的致意。
蓝衣女子自然就是沈莳,而那坐着的女子便是公主府的落香。
韩临心里还在犯嘀咕,却听桌案后的崔惟冷声问道:“韩市丞,可认得此女子?”
他又定睛看了看,大脑里快速过了一圈,连青楼妓院里的女子他都回想了一圈,实在是没搜寻到关于此女子的任何情况,半分身影也没有。
韩临摇摇头,低头行礼道:“下官并不认得此人。”
崔惟听完回话,竟冷笑两声,拍了下案上惊堂木,怒喝道:“这是你前日一大早派人抓回来的店家,你竟然不认得?”说罢,将他书案上那张抓捕文书扔到堂下。
韩临心下凉了半截,他弯腰颤颤巍巍地捡起那张抓捕文书,上面盖印的正是他的官印。
花锦阁?
他想起来了,前日因售卖劣质品抓起来的店家,刚刚他在后堂还因为此事得了一大笔银子而沾沾自喜,怎地如今却突然出了问题?
他是有证据的。
韩临急忙道:“下官想起来了,有人举报这个花锦阁以次充好,以高价售卖劣势货品,我身为市丞,自然要进行询问核查。”
崔惟看向堂下站着的蓝衣女子,女子狱中两天,面容虽憔悴却异常冷静,双瞳闪亮,不卑不亢的身姿倒令他不由得佩服起来。
他向沈莳问道:“堂下之人可是花锦阁店主沈莳?”
沈莳微微行礼应了声“是”。
崔惟点点头,又道:“对有人举报花锦阁布料以次充好,以高价售卖劣势货品这事可否属实?”
沈莳道:“民女看过拘捕文书,但花锦阁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民女不认,请大人明鉴。但民女被抓来府衙当天,府衙既未开堂审讯,想必是大人在探查此事,今日大人开了堂,必然是事情有了进展,特来找我问话。”
崔惟的脸有点绿。
他沉声问韩临,“既然有人举报,韩大人将人押解到堂后可有依法问讯?可有让原告被告公堂对峙?”
韩临心又凉了一截,烈日当空,又身着官服,韩临鼻尖已沁出汗珠,“下官......下官还未来得及问讯。”
“未来得及问讯?”
崔惟毫无感情的重复韩临的话,“韩市丞是拿本官当傻子吗?还是说韩市丞有时间忙着在后堂喝茶,没时间审理你抓来的人,本官作为韩市丞的上官,竟不知韩市丞何时成了如此大忙人?忙到连自己的本职工作都来不及做了?”
“下官不敢。”韩临弯着腰,感觉胸口已有汗液迅速滑下。
崔惟眼睛不觉瞟向堂侧坐着的落香,见落香并未表态,他清了清嗓,看向台下:“若叫来原告,双方想必也是各执一词,沈店主若觉得是诬陷,可有方法自证此事?”
沈莳回道:“不知大人可否给民女看看物证?”
崔惟招呼堂中差役拿来原告举报时所呈衣物,端到沈莳面前。
这件衣物的材质花锦阁确实有,但并不是唯一拥有,多数大些的制衣店布料都是包罗万象的。
若细细观察缝制的针脚,便能发现,针脚虽大面上模仿的是花锦阁的绣工,但细节处确是粗制滥造。
沈莳拿起物证问题处,向崔惟回道:“禀大人,这件衣物绝不是花锦阁所出。本店所缝制的男子长袍,在衣襟、袖口、腋下这种极易磨损的位置,皆是以包边缝和立针缝两种针法结合缝制,无一例外。这件衣物虽明面针法与本店相似,但细节处却大不相同。”
“本店自开张起,将所售卖的每件衣服都进行过绣工和买主的登记造册,同样有买主的验收签字,店内也有成衣样式,大人若不信,将店内样衣拿来找个技艺老到的制衣师傅,一看便知。”
崔惟招招手,向差役吩咐一声,两个差役同时奔出府衙,策马离去,一位去了花锦阁,一位去找制衣的老手艺人。
几人就在正堂等着,莫说韩临此刻的心如打鼓般上蹿下跳,就是崔惟,此时额间也有薄汗冒出。
犯错的是他的直属下司,得罪的还是朔宁公主的人,如今案子虽还未结,但是事实和结果已是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不知公主今日带来的是什么旨意,若是治他个治下不严之罪倒还好。倘若韩临真是倒霉到触碰了公主逆鳞,别说他不能活命,就算是身为上司的崔惟还能不能在这位置上也不过是公主的一句话。
巍巍皇权在上,岂是他们这种小官可以随意触碰的。
况且,他自己虽“心中有民”,也并不是真的两袖清风。
崔惟神思逐渐有些飘散,约莫过了一炷香,两个差役前后脚回到正堂,带回来一件花锦阁成衣和一位买主衣服以及花锦阁买主名册,另外一位带回来位满头白发的老人,看样子应该是城内有名的老手艺制衣师傅。
一番探查核对加上老师傅言之凿凿的回复,结果已不必再争辩。
崔惟当堂下令花锦阁店主无罪释放,花锦阁即时可以重新开门营业。
宣布完毕,崔惟突然起身走下主位,来到落香面前,韩临见自己上司突然弯腰问那女子,“不知如此解决是否可以?”
落香低声笑了,站起身,“这件案子崔市令就如此结束了?”
“如今已近正午,不知是市令大人晨起未睡醒还是市令也如这位韩市丞一般,说对此案还是一问三不知?”
“亦或是市令认为我大楚的市场法度不清晰无法执行?”
“还是市令觉得公主的口谕无关紧要?”
“或是我没有将公主之话向市令表达清楚?”
落香连着几问,不仅将崔惟问得脸更绿了,一旁韩临的脸已经僵硬的露不出微笑了。
公主?朔宁公主?公主不是刚回来,什么时候和商人扯上了关系?
朔宁公主虽然一介女流,在朝堂上并没有什么立足之地,可她身后靠着的是大楚皇室。更何况,若依照此事凭公主之令处死韩临完全符合法度,谁让他真的犯了错。
无论怎样,韩临这下心真的凉透了。
崔惟急忙道:“下官不敢。”
落香也不愿听他说话,兀自说道:“其一,至今我并不知道此案原告是谁,如此恶意竞争,蓄意陷害他人,罔顾大楚市场律法。”
“其二,韩市丞未经查明案由,与商勾结,私自关押良民,不知以往是否有此情况,请市令依照律法处置。”
“其三,府衙不是无法之地,既然平白冤枉良民,还需依律对其进行相应补偿。”
落香说完,声音轻下来,又补充一句,“这次的话,我可说明白?市令可听清楚?”
崔惟道:“下官明白。”
落香挺直身体,神情严肃道:“下面一句话是公主口谕‘天子脚下,本宫绝不允许有贪官污吏身穿官服却做着仗势欺民的恶霸行径。’公主原话已带到,之后的事烦请崔市令自行处置。”
崔惟道:“下官遵公主旨意。”
落香向堂外走了几步,欲带沈莳离开,突然停步又道:“对了,沈店主和花锦阁案的相关文书请市令处理好后派人送到花锦阁。另外,某些商户恶意竞争,蓄意陷害,依照律法,需要进行相关处罚,也请市令辛苦记得。”
这是又挑破道明的提醒崔惟一遍。
崔惟道:“是,下官定处理好。”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燥热逐渐升起,一场无来由的闹剧就这样结束,有些人心底的寒凉也由此猛蹿了上来,挡也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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