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渐深,汀兰街却没有暗夜笼罩之感,客栈铺子灯火通明,红男绿女来来往往,夜景喧嚣,烟火渐盛。
沈莳入了洛阳近三个月,鲜少出来看看几步外的繁华夜市,今日闲散,时辰尚早,便拉着青黛和芳兰一齐出了门,悠悠闲闲逛起了汀兰街。
夜间与白日的汀兰街同样热闹无限,却又大不相同,不知是不是暗夜添了朦胧旖旎,又多了几分静谧安宁,花灯飘扬,晃得人美滋滋的,就连揽月河上来来往往的游船画舫都要比白日的更好看、更柔美。
三人就这样停停走走,慢步闲逛,后面两人也随之停停走走,慢步闲逛,但他们的闲不如前面三人闲的真。
前面三位是真的闲,后面两人是装的闲。
三人走过揽月桥,依旧向前走去,芳兰并肩靠着青黛,不经意间低声耳语:“有尾巴。”
她自然不必同沈莳说,因为沈莳早已知道。
青黛刚要转头,却被芳兰拽回来,“别回头。”
沈莳面色不动,含笑道:“你们不是想坐船么,我们去坐船吧,在叫个姑娘弹弹琴,听听曲。”
青黛听着自家小姐突如其来的建议,苦笑着点点头,她没跑过江湖,最多在银衣楼内见过同门比武切磋,被人跟踪这种事更是少之又少。
有些事,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当面遇见又是另一回事。
她有个毛病,若是知道某件事,总想亲眼看看,就比如现在,知道身后有尾巴,她就总想偷偷瞄上一眼。
虽然她很想游船听曲,可是真的坐上画舫,听上近在咫尺的悠悠琴曲,怎么感觉不到一点舒心。
沈莳倒是悠哉悠哉靠在船舱喝起了清茶,偶尔还会冲路过的其他画舫盯着看一会,顺便和芳兰品鉴一下对面曲工技艺,再聊聊天,说说趣事。
“小姐!”青黛低声却重重地唤了一声,仿佛想将自家小姐丢失的心肺给唤回来。
沈莳茫然看着她,“嗯?怎么了?”
青黛皱着眉,没说话。
沈莳“啧”了一声,“小小姑娘,怎地也学会皱眉了,别皱眉,皱成二八眉多不好看。”
青黛重重叹了口气,抬手粗犷的抹了下眉头,仿佛想借此将皱起的层层褶褶抹平。
芳兰打趣道:“兴许是有尾巴跟着,青黛觉得不自在,这不喊了几天的画舫坐上都没了兴致。”
沈莳也随着打趣:“怎么了,害怕了?以前要跟我出去闯荡江湖的那股子豪情壮志哪去了?”
这两人你一言她一语,青黛这个小姑娘,最是受不得别人激,当下心里一横,端起面前小茶桌上早已准备好的清酒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谁怕了,我刚才只是......突然没习惯。”
后面两人坐在船上,船上依旧有曲,可是没人听,茶酒糕点也是一口没动,两人自上船后便让船夫紧跟着前面那艘画船,眼睛也一直盯在那,一动不动,仿佛在看什么稀奇绝世的猎物。
船夫琴女对此也都见怪不怪,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帝都洛阳城内岂非是整个大楚是非最多的地方——贵门内斗、官民相争、携情私奔、江湖追杀,各种特殊奇葩之事,屡见不鲜。
揽月河上每条船上的船夫或琴女都是如此,自有人踏上船的那一刻,他们便会专心致志做好自己的那摊子事——摇好船桨,拨好曲弦,其余船上说的话、做的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听不见。
而能在洛阳这种服务业做长久的人,眼睛都是尖的,心都是透亮的,不该管的事不管,不能问的事不问。
眼见着前面那条画船两侧的帷幕突然被放了下来,两人再看不清船内情形,只能放大眼睛紧盯着船身。
虽然他们不知道老大让他们盯着花锦阁这几人是要做什么,不过他们也和这些船夫一样,不该问的事不问,只管做好自己应做的事,盯好眼前人。
帷幕放下那刻,青黛似乎明白了什么,低声问道:“小姐是不是有事要办?”
沈莳笑着点点头,“有个地方,我想去看看,不想尾巴跟着。”
画舫顺着藏星映月的宽阔河水缓缓而行,没人注意在两艘小船相互擦肩时一个淡蓝身影脚尖借力轻点,飞身到岸,身影迅速隐没于岸边垂柳阴影内,待小船漂漂划去,身影转身朝着某个方向离去。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十分难眠,有人要杀人,有人要护人,杀人的拼尽全力,护人的自然也要全神以待。
依旧是祥云客栈,他们竟然也乐观地玩起“灯下黑”。
今日这一行入住的人多,出手也大方,整个二楼都被他们包下来。
虽夜色渐深,可并不算太晚,街上还正当热闹,不知为何,此时这个小客栈一楼也早已没了人影,整个客栈像是突然陷入安静般,死寂般的静谧。
人影虽不见,刺眼烛火却一盏未熄,整个祥云客栈都是亮堂堂的,似是留灯照亮在特意等候着什么人的到来,可正门却是紧闭着的,好像知道来人不会走正门一样。
闪闪夜星明亮,窗外夜色渐深,连人声似都弱了很多,如预料一般,有客前来,未走正门,从后院翻墙而入,径直掠上二楼。
来人共九位,皆身着常服,没有蒙面,眼神各个狠厉,手上握着的弯刀把把映着冷光。
其中两人似乎对此很熟悉,好像数日刚刚来过。
这次未等他们出手,候客的“主家”率先迎了出来。
客栈二楼南北两侧一齐涌出来十几位手握冷剑的人,整齐划一地恭候着他们的到来。
洛觞率先冷着脸开门走出来,来人中有人沉声道:“老大,就是他,杀了咱们兄弟。”
无途抬眸冷眼看向他,与对面那人瞬间四目相对,他刚要开口,却见那人身后又走出来一位同他年岁差不多的少年,这两位无途今日长街上都已经见过,看来都是银衣楼的人。
石勒好像牙疼的“啧”了一声,侧身对身边人玩笑道:“你看看你,惹下这等‘祸事’,大晚上的让我觉都睡不好。”
话虽如此,却不见什么睡不好觉的抱怨神色,看着他的模样,怎么反而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只是,不知这幸得是谁的“灾”,乐得又会是谁的“祸”。
石勒看着眼前人,佯装着平心气和,道:“你们原路退回去,咱们平安无事,早点睡觉,行不行?”
无途没说话,弯刀喊话那人紧接着喝道:“我们杀了该杀的人,自然会早点回去睡觉。”
石勒双臂抱胸,兴趣问道:“谁是该杀的人?”
那人弯刀一指,“他,还有屋内祖孙两人。”
石勒满不在乎地瞅了身旁面无表情的洛觞一眼,笑道:“杀他,随便,不关我的事,千万不要牵连我。”
指着洛觞的弯刀突然顿了一下,没懂这句话的意思。
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就这样让我们杀他?
怎么可能?
难道他们内部也并非铁桶一个?有嫌隙?
无途突然开了口,冲着石勒,“你不阻拦?”
石勒道:“你们杀他,我当然不会阻拦,我连动都懒得动。”
洛觞拧着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别说废话了?”
无途好像听懂了石勒的话,又问道:“若我们要杀屋内两人呢?”
石勒平静面容瞬间藏了刀,缓缓道:“谁若挡我的发财路,我便杀谁。”
弯刀众人都听明白了,果然之前说的都是废话。
无途也不再多说,招招手,弯刀九人霎时间持刀攻上去,周围环着的银衣楼弟子也持剑迎上,剑鸣铮铮,一度有把这个祥云客栈拆成废墟的架势。
石勒果然说话算话,攻向洛觞的人他一概不管,就站在屋门前,一动不动,但别人也没办法掠过他,进到那间房内。
弯刀的人不知道,玩笑话多的人也许出手更狠辣,冷着脸的人也许并不真正是一个铁面判官。
前面那个他们在与对方交手时就已经体会到了,后面这个恐怕他们今生再无缘见证——因为面对生死瞬间,谁都不会开心的笑起来,更何况,有些人真心实意的笑容只会对特定的人展露。
弯刀这边配合有章法,无途带着两人全力攻击着石勒,无论此前说过些什么,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杀掉屋内两人。
身为弯刀十三的老大,并非浪得虚名,几十年的内功也不是白练,比这些年轻人多的那十几年的饭也不是白吃的。
一柄弯刀在他手里用的像是挂了无影线的飞镖,又像是条长鞭,旋转甩出又迅速收回。
这是弯刀无途的成名绝技——卷鞭刀,弯刀会像软鞭一样绕住对方脖颈,在脖子上转圈留下刀痕,就像是鞭子转圈勒住脖颈一样。
只不过,鞭子勒住再放开人有可能活,弯刀若是在脖子转上一圈,别说不能活,就是头还能不能安稳的在颈上待着,都要另说。
无途将弯刀霎时甩出,石勒流水般滑侧半步堪堪躲开,手腕立起长剑挂上弯刀,弯刀迎着剑身“呛啷啷”转了几圈,随后被用力甩了出去,无途踮脚飞起,一把捉住弯刀,平稳落下。
另外两位弯刀见着老大已经拖上那人,便要起身往屋内冲,银衣楼弟子挡在门前,几招之后,被那两人利落灭了声息。
被另外两位弯刀逼到两丈外的洛觞也同样手起剑穿,冷剑径直穿透那人喉管,迅速抽出,转身借力,横剑插在要进门的两名弯刀面前,甩腕横剑一扫,将那两人逼着后退半步。
洛觞立身在门前,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弯刀此时已剩五人,银衣楼弟子也损失过半。
无途内心轻笑,人多又怎么样,若是单独比拼战力,他们不一定会差到哪去。
停歇不过眨眼功夫,弯刀两人对上剩余的银衣楼弟子,主要是防止他们前去帮忙碍事。
剩余三人则拼尽全力向眼前守门二人攻去,就在二人分别牵制住石勒和洛觞的刹那间,无途迅速向前移了半步,弯刀裹挟着厉风破门而入,刚入屋内。
突听“叮”的一声响,几点寒星从对面如落雨而来,径直打上弯刀刀身,将入屋的弯刀又逼退到无途手上,无途透过半掩的房门瞥见一抹淡蓝衣裙。
难道是那个懂武功的薛家小姐?
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无人阻拦的间隙,无途未做多想,握着弯刀跨步入屋,冲那人杀了过去,淡蓝色身影就站在屋中央,弯刀也向屋中央砍了过去。
无途乱中有序的三招砍过,余光才掠向一旁,床帏旁还端坐着一个女子,手握冷剑,他看过画像,坐着的这人才是薛家小姐。
那眼前这人是谁?
无途这才反应过来,抬眼看向眼前这抹蓝色身影,他还未开口,却听那女子从容开口:“弯刀无途!”
无途此时并没有被人认出来的喜悦之感,反而内心有些骇然,别人认得你,识得你的能力,而你却不认得对方,对对方的实力也丝毫不知,这种玩命时刻,难道不叫人惊慌悚然么。
无途惊问道:“阁下是?”
沈莳淡淡道:“无名小辈。”
话音毕,门外石勒和洛觞已经闪步入了屋内,看见屋内那人,皆不由怔住,只是眨眼功夫,便双双盯上无途背影。
沈莳又道:“请前辈退去。”
无途冷哼一声,“你既然知道我的名讳,便应该知道,我弯刀无途纵横江湖几十载,岂会在几个黄口小儿面前失面退去。”说罢不等对方回话,转动弯刀,冲薛娆那边攻了过去。
他的动作很快,有人动作更快。
薛娆手中刚要扬起的剑不知怎地被人掠着剑柄一把夺过,沈莳身影如鬼魅而至,冷剑拦上弯刀,持腕震力,将弯刀逼退两寸。
只在两寸距离僵持瞬间,沈莳毫不犹豫搭上无途脖颈跳动着的动脉,猛地一划,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无途面色一怔,手上的弯刀再不能上前半分。
沈莳动作太快,待到薛娆反应过来时,剑早已重新回到她手上,而面前的无途已经浑身泄力,瞪着眼睛倒向一旁。
沈莳顿了一步,平静开口,“尸体不要留,都处理干净。”
石勒轻点了下头。
说罢,也不做其他吩咐,转身就要离去,却被身后薛娆突然喊住,“沈店主,你......你们到底是何人?”
沈莳转过身,面上含笑,“这个问题重要吗?”
薛娆点点头,郑重道:“起码对我很重要,对薛家也很重要,我想知道我的救命恩人到底是谁?”
沈莳静静盯着薛娆看了半晌,出奇的是,薛娆坚定的眼神也在同样看着她,沉默片刻,沈莳泰然道:“江南银衣楼,就请薛小姐记住,以后薛氏这个恩情可不要忘了还啊。”
“江南银衣楼?”
薛娆口中喃喃道,她在栖霞山上时听同门说起过,那个江南第一楼!
待回过神时,沈莳已经离去,没了踪影。
石勒和洛觞也已经叫人将无途的尸体抬出门去,去“处理尸体”。
床帏后面的薛重礼轻轻撩开帷帘,拍了拍薛娆的手,薛娆点了点头,起身退出门去,让薛重礼好生休息。
蜈蚣堂有种毒药,或者说是专门处理尸体的药粉,叫消尸散,冲着尸体撒下,半炷香,尸体便会融为一滩水,无踪无际——这便是沈莳说的“处理干净”。
确实处理的很干净,今夜祥云客栈所有的尸体都已经没了踪迹,就连木地板上的血都已消失不见,除去破碎的桌椅木栏还残留着打斗的痕迹外,其余一切并无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是个安静平和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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