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食鸟

“可有证据?”

“便是有,也被几日前连绵的大雨浇没了。”

商景辞长叹。

曲意接着说,“且先记着这个松陵镇长,待会儿再说他,先说那云靖村的怪病,十之**是从太医院漏出来的昔年瘟疫毒素所致。”

商景辞正欲开口,曲意却先一步摆了摆手,“别问了,没证据。”

商景辞狠狠吞了一口白饭。

“我派人查了那怪病,硬要说是什么病或是什么毒,是说不出的,可病症却与二十五年前南边古城瘟症有所相似,恰好阁中存着一些那瘟疫的毒株,药斋的人以此毒为本,复添了些其他的毒素,便能制出与这怪病一般无二的毒来了。”

曲意这话半真半假,假的是,此毒是曲情熬了两个大夜才亲手调配出来的。

曲意接着讲,“此毒株保存环境极为严苛,寻常医者决计存不了这么多年,而恰巧,太医院便存有此毒,我着人细查得知,旧年疫毒本该是院判亲管,只因其年老事重,便交由其爱徒,一位姓陶名峰的小太医来看管了。”

商景辞讶然道,“陶峰?南安王府中那不知天高地厚地嚷出‘血毒咒’,最后无声无息死在归家途中那位?”

曲意颔首,“正是。”

商景辞不赞同地皱起眉头,“阁主虽是好心为我除害,却莫不如留着他,细细审问一番。”

“不必审,就算他承认偷出毒株也无用,毕竟云靖村怪病与当年疫症仅是相似,却并不相同,凭我们据此而配的毒为证,不被反咬已是大幸,想拉下兰贵妃,过于异想天开。”

商景辞愈听愈沉闷,丢下筷子,也不再硬吃,只全神贯注继续听着曲意的话。

“最后一件,红柳沟沼泽地挖出的白骨共计五十七具,皆是死了不久的成年男女,且骨骼几无明显损伤,可近几个月并无失踪人口上报,所以最大可能便是死囚被拆了肉,丢到这里的。足足五十七具,若说是从各地寻来,未免繁琐,殿下该猜得到,哪里死囚最多的。”

商景辞断然道,“刑部、大理寺。”

曲意灿然一笑,“对,六部之中,吏部、户部为左相杜易季所辖,刑部、工部则交由兰贵妃之父、右相兰忆欢统管,礼部圣上亲管,兵部由大将军华绰代管。因此,若要在刑部或是大理寺的重犯死囚中带走几十个,对兰贵妃而言如囊中取物一般,更巧的是上月中秋过后,刑部处死了一批近百人的死囚,施的是几乎不会伤及骨骼的绞刑。”

商景辞面色黑沉,紧紧攥着拳,“死囚皆有画像,大可依画描骨,来证这些白骨的身份。”

曲意轻叹口气,起身倒了杯清茶递到商景辞面前,“描了,结果却一个都对不上,兰贵妃心思缜密,想来在画像时,便已做了手脚了。”

商景辞接过茶杯,却并未酌饮,握着杯子的手重重锤在案上,茶杯碎裂,发出脆响,唬得曲意一惊,忙凑近去查看他可有受伤。

“难道就一点破绽都抓不到吗?”一字一句皆是紧咬牙关,自牙缝中溢出的。

曲意扒开他的右手,见只是细微划伤才放下心,拿出手帕轻轻沾拭着他掌心血迹,边说,“虽说几宗事间她未留下把柄,可有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欲成事,便要用人,若能从中挖到她藏得更深的势力所在,不也是收获,猛虎爪牙一拔,便不足为惧了。”

商景辞不语,只是反握住曲意,拉她就座。

曲意顺从地坐了下来,“你可听说了大理寺卿的嫡女胡姣的事情?”

商景辞应道,“自然。”

“虽说胡姣下嫁时尚不知有孕,可依照大理寺卿的地位,又兼之本就是明说的,要找那小官来接盘,即便接盘的媳妇凭空多了个娃儿,那小官又哪来的胆子敢将胡姣扫地出门,令胡家蒙羞呢?而更奇的是,胡理也默认了此事,从始至终,哪怕胡姣死不瞑目,这小官都没再出现过。我寻人去查此事,才得知胡姣大婚与常有异,胡府虽大摆了宴席,可新郎官却并未派人到胡府接亲,而是在胡理遣散宾客后,才以一顶小轿将胡姣抬走了。也就是说,众人皆知新郎官见不得人,却没人知道新郎官是谁。我又着人去问那日送亲的仆人,这才知道,胡姣的轿子,最后竟抬到了松陵镇。”

商景辞并未接话,只是以眼神示意曲意继续说。

“胡姣嫁的不是什么小官,而是松陵镇镇长的义子韩忠,这韩忠早已有了正室并一房小妾,胡姣嫁过去只可做小。这便足以说明这位韩忠并不简单,我又偷查了松陵镇长的账簿,每过几个月,便有一笔不知从何而来的款项出现在账上,循着这账目直查到底,终于让我查到这钱的来处。”

商景辞蹙眉道,“难道不是兰贵妃?”

曲意摇头,“兰贵妃叫他做的事,可是谋逆的罪,他又怎会蠢到将钱记到账上落人口舌?他敢记,必定是因为此事犯不着什么的。”

“那是谁?”

曲意故作娇嗔,将手抽了出来,冷冷睬了他一眼,“这还要问问你们这些惯爱三妻四妾,莺莺燕燕的男人,不知在哪里搞出来些上不得台面的种,带又不敢带回家,便只能在外边养着喽。”

商景辞垂眸思索片刻,认真道,“韩姓官员,朝中只有三位,却不知是哪位大人的私生子?”

曲意见他一心政事,并不接自己先前那话,颇有些不满,因而没好气道,“还能有谁,自然是红颜知己多的府里都塞不下的礼部侍郎韩臧。”

商景辞道,“原来是他,兰贵妃在礼部安插人一事,倒未出我所料,且我早知韩臧并非良臣,亦有所防范,只是不知礼部尚书可知道这些,若是.....”

曲意微眯着眼睛盯了他半晌,却不料他垂眸深思,连一个眼神都没分过来,如此耗得曲意没了耐心,自袖中抽出卷轴甩了过去,恨恨道,“这是你要我查的朝中官员贪赃枉法的证据,大致情况都写在里边,你慢慢看、慢慢想、慢慢分析吧,我困了,便先回去午睡了。”

商景辞接过卷轴,只道了声“好。”

曲意用力绞着那方沾了血的手帕,行走间刻意发出“哐哐”跺地的脚步声,大步离去。

偏偏商景辞埋头极仔细地读着卷轴,全然未觉她的异样。

曲意闷闷走在院中,虽也觉自己这般有些莫名其妙,好没意思,可一想到商景辞那看见卷轴便放了光的双眼,便气不打一处来,况且方才她脚都跺疼了,那人亦未抬头关切一句,也对,毕竟他可是能光明正大娶一后宫妃子,养得起千八百个“私生子”的太子殿下,他眼中心里又能有谁呢?

曲意揣着一肚子气,哪还能睡得着,不知不觉间,竟又行至初来时曾经过的乱红飞絮院门前。

经过这些时日,曲意早知道此院是余巧的住处,可往日并未将其放在心上,更从未拜访过,此刻闲来无事,兼之近来与余巧相处亲近许多,便踱步进了院门,可寻了一圈,余巧却并不在房中。

想来是出去办事了罢,如今细想,这偌大的太子府,只余巧一个女子在忙前忙后地照应着,当真为难她了。

曲意正欲往回返,却听见“喵~喵~”的叫声,软绵绵萌得人心都化了,她之前就听凌素提起过,说是余巧养了只极乖巧的白猫。

曲意立时起了兴致,循着叫声行了过去,她绕着石板路走了不远,便见到树下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正追着自己的尾巴不停转着圈。

曲意不曾养过什么宠物,因而远远瞧着虽心生欢喜,却不敢凑近去摸,只是倚着回廊中的美人靠了下来,吹着微风阖眸养神。

可恼人的是,她刚有了几分睡意,空中飞来几只麻雀嘶声“啾啾”叫了起来,曲意无奈启眸,却见那猫儿不转了,而是在地上打起了滚儿。

曲意见它雪白的毛发沾了泥土,变得脏兮兮的,倒有些嫌弃,边打着呵欠边嘟囔,“到底是余巧有心,愿意日日给它梳洗,这东西我这懒人可养不了。”

困意袭来,曲意眼皮支撑不住地往下掉,正欲再眯一会,身侧却乍然响起“嗖”的破空之声,她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那群叽叽喳喳的雀儿中,有一只已经浑身是血,摔落在了地上,其余的则齐齐振翅,惊散而去。

曲意揉了揉眼睛,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便惊见白猫冲着那死了的雀儿飞奔而去,继而大口撕咬起来,染得满口是血。

突然的变故打破了“乱红飞絮”的平静,曲意起身,绕着回廊向前行了数步,廊壁嵌有小窗,她透过小窗向内望去,却见院中荼白独自躺在一把摇椅上晒着太阳,自然垂下的手中,松松握着一把简陋的弹弓。

曲意哪里还能不明白,那鸟吵到的想来不止她一人。

荼白果真不傻,若是真傻,还能有这个准头?

思及此,曲意“啪啪”鼓掌走了进去,“原来荼姐姐还有这个能耐,可见少时定是没少干这打鸟逗猫的玩乐事。”

闻声,荼白浑身一怔,显然是未料到曲意会从旁望见这一切。

曲意笑问,“荼姐姐的伤可好了?小心动得太过厉害,伤口会再挣开,前些日子,巧姐姐可没少为了这伤劳心伤神呢。”

惊怔过后,荼白很快恢复了往常神色,对曲意的话仿若未闻,只瞪着眼睛傻笑装憨。

倒是那白猫饱餐了一顿,邀功似地跑到荼白面前,伸出舌头舔了舔荼白仍握着弹弓的手,在她手背留下一道混合着粘液的血痕。

曲意笑意渐敛,眸底聚起寒霜,冷冷问,“你为潜身于太子府,不惜装疯卖傻,究竟有何目的?”

荼白傻笑,不语。

曲意越来越气,大声骂道,“我在问你话呢,你欺骗太子,欺骗巧姐姐,究竟有何目的?你以为你不说,太子便会继续容下你这装疯卖傻、满腹诡计之人吗?”

话落,曲意却又有些自悔,这半日间两场气皆生得无甚必要,就如现在,装没看见,明哲保身不好么?这般冲动闯进来质问荼白,有何必要?又为了谁呢?

再者,荼白藏得这么深,藏了这么多年,骗过了所有的人,她不可能没有后手,而自己来此无人知晓,怕是死了都没人知道去哪给自己收尸。

曲意隐隐有些后怕,可事已至此,她已无路可退,无论如何都要问个明白,死了起码也是个明白鬼。

荼白继续傻笑,不语。

曲意见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愤而上前,揪着她的衣襟,“荼白,不要以为你装傻到底我就会饶过你,但你若说得出合情合理的理由,看在巧姐姐的面子上,我会考虑瞒下此事,可你若是不说,我必定会叫众人知道你并非真傻。”

荼白收回撒向一旁的目光,转而直直望进曲意眼底,坚定地摇了摇头。

曲意松手,踉跄后退几步,喃喃道,“你果真不傻!”

荼白又回到方才那般傻笑不语的模样,浅白的日光自她身后打下来,将她面庞笼上一层阴影,愈显琢磨不透。

曲意从上到下重新审视了她一遍,凹陷的头颅、凸出的眼珠、扭曲的面颊,不协调的四肢与腰腹,越看越令她浑身汗毛根根竖起。

曲意不敢再停留,转身便向外跑,怎料身后半步之处,余巧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盯着这一切了。

余巧唇角微勾,浅笑着凑上前来,双手搭着曲意肩膀,柔声问,“姑娘,你怎么了?”

曲意似乎受了惊吓,一时不敢再动,心跳骤然加快,四肢都觉有些麻木了。

“姑娘?姑娘?!”

曲意只从余巧眼眸中望见了因恐惧而面色苍白,大瞪着眼睛的自己,其余一切都化作风声,过耳不闻了。

她尝试着向外挪动脚步,却发觉自己浑身酸软无力,再也动不了一下,曲意昏厥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抬手指向了仍在“呵呵”傻笑的荼白。

“姑娘——!”

余巧的尖叫声,惊飞了一树鸟雀,那白猫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了。

荼白合上眼睛,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地摇着,仿若一切与她无关,只是若凑近了,便可清楚地瞧见,那眼皮之下迅速游走的眼珠子。

余巧抱着倒下的曲意,高声喊着,“来人啊!快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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