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悟明深得宁礼坤看重,孙辈虽皆勤学上进,对宁毓承这个孙儿格外上心。
“混账小子!念着你生病,一段时日未曾查看功课,你竟疲赖躲懒,妄图糊弄!”宁礼坤拧眉怒叱,拾起戒尺敲在案桌上。
“趴下!”说罢,拿着戒尺朝立在案桌前的宁毓承走来。
看宁礼坤的架势,是要他趴着打屁股,宁毓承很是郁闷。
他从未挨过打,亦并非怕痛。身为成人,他做不到像真正的九岁孩童那般,因着害怕而告饶哭泣。
前世宁毓承功成名就,年纪轻轻过劳而亡。这辈子他想轻松些,不再如上辈子那样拼命。且宁氏江洲世家大族,正好无需努力,便可以轻松过活。
宁礼坤的话说得很是明白,宁氏儿孙,远比寻常人要付出更多,休想躺在祖辈的功劳簿上享受。
“祖父息怒。”宁毓承见宁立坤脸色发黑,生怕他气晕过去,赶忙劝了句。
“息怒,你若争气,我何来的怒!”宁礼坤盯着宁毓承,暗道这小子,身形挺立,双眸明亮镇定自若。
若非胆大妄为,便是临危不乱。
思及此,宁礼坤的气消了些。宁毓承的功课不上不下,他真有这份气度,平时再多用些功,假以时日,他的前程便不会差。
宁毓承略微思索道:“祖父,并非我不争气,祖父也不值得动怒。祖父身为学堂山长,要惩处我,总要有个由头。于情,血浓于水,祖父不舍。于理,祖父要以理服众。”
若想要以后自在些,首先要过的就是宁礼坤这一关。宁毓承决定与宁礼坤好生说道,毕竟他以前曾官至吏部尚书,朝廷一品大员,绝非昏庸之辈。
听罢宁毓承的话,前面宁礼坤还暗自欣慰,宁毓承不缺机敏,就是淘气了些,大冬天偷偷溜到河边玩耍,掉进河中受寒生了大病。
宁悟明远在京城,宁毓承留在江州府,他这个祖父看顾不周,宁礼坤对宁毓承生病之事很是自责。
宁毓承身形瘦弱,宁礼坤却是舍不得重罚他,本来打手掌心,改为打屁股。他穿得厚,打几板子,也打不坏,顶多吓他一吓。
听到“以理服众”,宁礼坤顿时火气上涌,冷哼一声道:“真真胆大包天,竟然出言不逊,宁氏规矩,我看你都忘在了脑后!”
宁毓承并不因为宁礼坤的发怒而慌乱,道:“祖父责罚我,究竟依着哪样道理呢?”
宁礼坤楞住,一时竟被问得语滞。宁氏众多儿孙,从未敢质问过,就算是当年桀骜不驯的宁九,在他面前也不敢多言。
“顶撞尊长,乃是不孝!”宁礼坤冷声道。
古代孝道大于天,宁毓承并不辩解,问道:“祖父所言的出息,可有具体的说法,比如入朝拜相,还是谨守规矩,安稳度日,养活家中妻儿老小?”
宁礼坤再次愣住,眼神微凛,仔细打量着宁毓承。
宁毓承从容不迫站着,任由宁礼坤审视。
宁礼坤负手在身后,绕着宁毓承转了两圈,呵呵道:“宁氏的规矩并不严苛,入朝拜相者,乃是人中龙凤,天下少有。宁氏祖上拜相者,莫过七人也。宁氏金尊玉贵养着你,你所食,所穿,所行,皆是宁氏族人的辛劳而来,你理当报效宁氏。若只安稳度日,宁氏何来今日的昌盛。若你天生愚钝,养着你也就罢了。若你机敏,却只顾着玩耍自在,宁氏绝不姑息!我身为宁氏族长,自该公正处置,否则,何以服众?”
“祖父要公正,也不该处置我啊,我只是外舍的学童而已。”宁毓承道。
宁礼坤瞪眼,宁毓承微微一笑,道:“祖父,我还是不明白,究竟要做到哪般,才称得上报效宁氏?”
“至少要考中春闱!”宁礼坤气道。
“祖父,这不对啊。”宁毓承皱眉道。
“我何来的不对?”宁礼坤双眼圆瞪,气得胡须乱颤。
“江州府的新科进士共有几人,明明堂的学生,六成皆是宁氏族人,或与宁氏沾亲带故,若进士皆出自宁氏,大齐朝堂天下,就该姓宁了。”
考中进士,乃是所有读书人的念想。宁氏族人众多,若皆中进士,不但是宁氏的灭门之灾,还会堵了江洲府读书人的路。
考进士不易,宁礼坤也不敢奢望宁氏族人都能高中,一代人中,有三五人有出息,就能使宁氏福祉绵延。
若读书不用功,游手好闲,做出令宁氏蒙羞之事,便是大逆不道。
宁礼坤在朝堂中枢掌控吏部多年,如何能不知烈火油烹,过犹不及的道理。
宁悟明有入阁之相,宁悟晖在上州府明州府为官,长孙宁毓华已到京城应试。宁礼坤已知自己拜相无望,断然致仕归江洲,给儿孙让路。
宁毓承垂髫小儿,能看得这般深远,宁礼坤顿感欣慰,又添焦虑。
大齐神童举者,时常有之,宁悟明在十六岁就考中了春闱。宁毓承的聪慧,并不算鲜见。
宁礼坤恐“伤仲永”,神童举者,大多不过尔尔。
“趴下!”宁礼坤陡然沉下脸,厉声道。
宁毓承呆滞了下,没曾想宁礼坤突然变脸,知道这场打是逃不掉,只能趴在圈椅扶手上。
宁礼坤手上戒尺扬起,落在宁毓承后背上,啪啪打了十下。
所幸穿得厚,戒尺落下来一点都不痛,宁毓承只感到难堪。
“你可知错?”宁礼坤收手,沉声问道。
打都打了,道理讲不通,宁毓承不再做无畏的挣扎,免得再多挨几下,宁毓承沮丧认了知错。
宁礼坤并不满意,斜乜着宁毓承,见他神情怏怏,清楚自己手下的轻重,心道这小子肯定是颜面存不住,心下不满,威胁道:“十日后考试,若你考不进内舍,到时候再收拾你!”
听到考试,宁毓承愈发闷闷,他不知究竟要考哪些题目,不过宁悟昭的次子、堂兄宁毓闵在上舍读书,到时去请教他便是。
宁礼坤拿起宁毓承的功课,嫌弃地道:“瞧你这大字,写得形散神不见,你还胆敢一天只写五篇。从今朝起,你每日必须写二十篇,《大学》,《中庸》皆要诵读一遍。除去经义,开始学写策论,兼修律学,天文,历法,算术。”
因为科举考试无论策论文章,释义,默写,皆来自经义。外舍学习只注重经义,骑射与算术学得非常浅显。
宁礼坤要求他律学,天文历法,算术一并学习,宁毓承很是惊讶。
“以后每晚到知知院来,我要亲自检查你的功课!”宁礼坤瞧着宁毓承呆怔的脸,忍不住嘴角微扬道。
“知道了。”宁毓承闷声道。
宁礼坤亲自督促功课,他的苦学生涯,是逃不脱了。
回到课室,里面的同学正在摇头晃脑读书,台上的林先生知道他被宁礼坤叫了去,并未多言,待他见过礼之后,便让他回去读书。
宁毓承坐下来,拿出书摆在面前,望着前面空空的桌案,琢磨着陈淳祐家中发生了何事,告假好几日,还未来上学。
陈家与宁氏远房攀了弯弯绕绕的亲戚,依附宁氏而生。陈淳祐母亲在宁氏花房做活,父亲陈全进前些年考中了同进士,一直在京城等候派官,已经足足五年未曾归家。
宁氏乐善好施,爱惜人才,明明堂也收品学兼优的穷困子弟入学。不但束脩全免,还赠送书本笔墨纸砚。
陈淳祐书读得不错,跟父亲陈全进一样,父子两人都进了明明堂读书。
想着自己的考试,宁毓承没心思多想。到下学时,跑到上舍去找宁毓闵,谁知他却不在,前去赏雪以文会友了。
宁毓承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树梢上稀稀拉拉的雪花,寒风扑来,从脖子灌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年轻人,真是雅啊!”宁毓承无语喟叹,赶忙拉拢大氅,背着书箱朝外走去。
这时,从课室出来惨绿少年,他一个跳跃,上前圈住宁毓承的脖子,嘻嘻笑着,一脸八卦问道:“小七,嘿嘿,听说你被叔祖父叫了去,挨打没有?”
“三哥,你叔祖父来了。”宁毓承慢吞吞道。
宁毓润最怕宁礼坤,赶紧放开宁毓承,转动眼珠四下张望,“我叔祖父在何处?在何处?”
宁毓承慢条斯理理着衣袖,问道:“三哥,你可知考内舍,要考哪些功课?”
“你要考内舍了?哎呀,眼见考试到来,你这时才问,考不好,定会挨打了!”宁毓润眉飞色舞说着,幸灾乐祸看着宁毓承。
“你告诉我便是,我争取不挨打。”宁毓承很是好脾气道。
“我忘了,要待回去找找,看试卷可还在。”宁毓润挠了挠头,如实道:“我最恨考试,当年考完之后,我就将试卷丢到了一边去。”
宁毓润虽贪玩,但他不算出格,功课会写,考试也名次靠前。经常被宁礼坤收拾,表面老实,内里张扬。
宁毓承不指望他了,“那算了,我找二哥去。”
“你二哥读书还没我好呢,还不如问我。反正就是外舍学的那些经史子集,你全部背下来,断不会出错。”
宁毓润手臂一挥,俯首端详着宁毓承,哈哈笑道:“可吓着了?那么多本书,哪背得完!小七,别怕挨打,我经常挨,皮厚之后就不疼了,哈哈哈!”
宁毓承无语,瞥了眼笑得幞头都歪倒一旁的宁毓润,转身离开。
福山福水早等在明明堂门口,见宁毓承出来,忙跑上前,接过他的书箱上了马车。
路上的雪化了,只在路边的枯草丛中还留下些许。路面泥泞不堪,马车行到月河边,宁毓承见远处低头走来一人,他定睛一看,正是告假在家的陈淳祐。
“慢些。”宁毓承忙敲了敲车壁道。
马车慢下来,陈淳祐走近了,他身上穿着洗得泛白的灰布衣衫,裤腿裤腿皆用草绳绑住。裤腿上溅满泥浆,鞋子前面开了一个大口,露出黑乎乎的大脚趾。
见到马车,陈淳祐抬起头看来,脸冻得青紫,嘴唇苍白。他茫然了下,忙将手上提着的纸包塞进胸前,抬手见礼:“七郎下学了?”
宁毓承还礼,跳下了马车,问道:“你这几日没来上学,可是家里出了事?”
“阿娘病了,弟弟妹妹都年幼,我要在家侍奉阿娘,先前去药铺给阿娘捡了药回来。”陈淳祐掖了掖怀里的纸包,犹豫了下,问道:“听说内舍不日便要考试,七郎这次可要参考?”
陈淳祐今年已经十二岁,他应该想要考进内舍读书。阿娘生病,他身为家中老大,要照顾家人,估计没空学习了。
“我必须考。”宁毓承简要答道,“你呢,可有打算?”
“今年估计考不了,阿娘病得厉害。”陈淳祐垂下头,苦涩地道。
若是陈淳祐阿娘一直病着,他就不能进明明堂读书。若他阿娘不幸去世,他要在家守孝,笔墨纸砚书本价钱昂贵,他更读不起。
宁毓承想要问陈进全,他不了解大齐的官制现状,想了下,最终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寒风呼啸,远处的大杂院,黑乎乎一片。月河对岸,灯火次第亮起,璀璨如星河。
宁毓承道:“外面太冷了,我送你回去。”
陈淳祐看了眼宽敞的桐木马车,脚趾下意识往回缩,他想后退,双腿冻得发僵,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家离得不远,几步路就到了,我身上脏,仔细弄脏你的马车。”
“你要是冻着生了病,你阿娘弟妹就没人照顾了,也上不了学。”宁毓承道。
刺骨的寒从脚底直往上钻,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陈淳祐本想拒绝,听到生病,想到家中的境况,他没再坚持,与车夫指了路,跟着宁毓承上了马车。
马车角落放着薰笼,暖香扑鼻。上车后,陈淳祐窘迫地缩着,宁毓承随手拉了他一把,道:“坐。”
陈淳祐小心翼翼坐了下来,小声道:“有劳了。”
宁毓承转开了话题,道:“内舍的考试,你可知要考哪些?”
说起读书,陈淳祐松弛下来,道:“除去策论,余下与秋闱试题差不多,题目都出自我们平时学习的经史。”
与宁毓润所言差不离,那么多本书,宁毓承没想过全部背下。明明堂每月都考试,他打算将以前的考题,拿出来再做一遍。
宁毓承将想法告诉了陈淳祐,他笑了起来,道:“七郎与我想到了一处去,我的试题都留着,得空时便会读一读。”
果真是勤奋好学,宁毓承自认比不上陈淳祐,他是真正在苦读,自己只是想走捷径应付考试。
马车在陈淳祐住的大杂院前停下,里面共住了七八户人家,只亮着两三盏豆大的灯火。有幼童在哭闹,男人大声训斥,扯着嗓子喊:“于氏你死到了何处去,快快将饭菜端来,将大牛抱下去哄好!”
“我到了,有劳。”陈淳祐抬手施礼道别,从香暖的马车上下来,那股寒意,几乎将他扑倒。
宁毓承望着陈淳祐,弓着矮小瘦弱的身躯,小跑着走进一间黑漆漆的屋子,正准备吩咐马车离开,听到一道尖酸的声音响起。
“哎哟,大郎这是榜上贵人了,有贵人马车相送。大郎,你阿娘借去的钱,无论如何,你今天必须还!”
宁毓承眉头微蹙,他好心送陈淳祐回家,反而给他添了麻烦,这便是好心做错事了。
待马车驶出一段路,宁毓承让马车停下,对福山道:“你去暗中打听一下,究竟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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