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吴邪的日记03

那是一个祠堂,一个七八岁的娃娃跪在蒲团上,小小的腰板儿挺得直直的,表情严肃又悲恸地看着面前所有先人的牌位。他的旁边站着一位白发矍铄的老者,拄着一根鸡翅木凤头拐杖,满目心疼地盯着那娃娃看。

我收敛了泪水,屏住了呼吸,这一次,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那娃娃,是八岁时的小花,是那个过年时刚和我在一起踢过毽子玩儿,分别后转眼就要扛起整个解家的小花!那个像是从招贴画中走出来的小女孩一般的小花此时已经换成了一身孝麻服,从此有了男孩的模样,那就是我儿时分别后再就没见过,也没想起来过,但此时一见就能认出的,童年时的小花。

刚才,在那个恐怖的暗黑世界中只在我眼前匆匆闪过几秒的我爱的小花,他就这样突然以儿时的形态,出现在了我面前!我不知所措,半晌都没有任何声音和举措。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我只知道,这一次,我掉到了小花的时间背后。

我刚才哭得太悲恸了,我觉得很累,就坐到了祠堂的地上,默默无声地注视着这个小小花。祠堂里有着一种微弱的伤痛在随着暗黄的烛光宁静地流淌,小花沉默着,似乎在学着怎么自己去压抑心中的无助,疼痛和惊慌。那个老人也沉默着,但从他不凡的气度和矫健的身形我已经判断出了,他应该就是小花的师傅,传说中的老九门的二月红老爷子。我也沉默着,我需要时间和这样幽静的氛围来平复我一切罔知所措的经历和心情。

这里有一种奇异的让人心神宁静的力量,又或者是眼前的这两个人,让我有一种可能被救赎的慰籍感吧。

我就静静地,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他们,我知道他们看不到我,而我,也不会像第一次看见黑瞎子时那么慌乱了。

不知道多久过去了,小花终于开口了,用一种特殊的低沉又青稚的童声对二月红说道,“师傅,您说有趣不有趣?所有人都认为我们解家是永远不会垮掉的家族,但是谁能想到,我们家就像是被诅咒了一样,先是我叔叔也就是我的亚父解连环死了,然后我父亲也去了,再然后就是我的四个叔叔,到现在,连爷爷都去了。您说,如果不是诅咒,还能是什么呢?”

二月红老爷子只缓缓地说了一句,“天命不可彻,世人心难判啊!”

小花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恍惚说道,“师傅,这一下子,整个家族就剩我一个人了,爷爷去的时候,把这个烂摊子压在我身上,爷爷是不是忘记,我今年几岁了?”

二月红心疼地看着小花说,“康熙爷八岁的时候就扛起了天下,你八岁扛起一个解家,为师觉得,你扛得住。”

小花的后背还是挺得直直的,我看着他的侧颜,听他轻声地说了句,“师傅您教过我------不悟无为人,从来无相状。”

二月红却接道,“哪怕无相状,事必有人为。”

小花无奈地笑了,轻声地说,“师傅,我前几天还只是一个贪玩儿,觉得躲过一场练功就是天大的胜利的小孩儿,把‘不那么辛苦就能把花旦和青衣唱好’当作我最大追求,现在,您说我能扛得起整个解家?”

二月红低头沉思了一下,极其缓慢庄重地说道,“孩子,我就送你最后一句话吧,你要时时记得,戏这种东西,你真正唱会了的话,那天下的戏,就都是一出。”

我和小花一起品了这句话好久,然后就见小花对着所有解家先人的牌位磕了三个头,又给二月红磕了一个头说道,“师傅,谢谢您来看我,我要出去,唱戏了......”

我的眼泪又禁不住掉落下来,因为我明白了小花这句话的一语双关,他从此要开始唱人生最艰难的那一场戏了,这戏繁赘冗长,这戏血雨腥风。

解家那些剩下来的女眷,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闹分家的闹分家,改嫁的改嫁,夺权的,夺钱的,她们和她们又找的男人,和早就在外面私养的子女,让小花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家族内斗,久久挣扎不出。

这一次,我一路陪着他唱戏,看着八岁的他被人投毒,被人暗杀,艰难保下性命后一个人躲在阁楼上狭窄的小床里,瑟瑟发抖地寻找着安全感;

我看到九岁的他被人侮辱谩骂,被人鄙视嘲笑,他全都淡然接受着;那些人做着让人恶心的事,龌蹉至极,我看到小花几次都吐了;

我看到十岁的他终于培养起了几个自己信赖的手下,开始谋篇布局;同时也开始疯狂地训练自己的各种本领,学攀岩,学易容,学缩骨,发泄一样地折磨着自己所有的关节;

我看到十一岁的他把原本冲着他来的两拨最强的势力渐渐地变成互斗,让她们狗咬狗;他坐在一旁,无言静默欣赏;

我看到十二岁的他四年来第一次玩了一会儿,休息了一下,还只是和秀秀踢了一小会儿毽子,只笑了那么一小下;

我看到十三岁的他一边管着家,一边心惊胆战地做着生意;一边磨着刀子向群鬼,一边防着背后说不定哪天就突然袭来的冷箭;

我看到十四岁的他对着那指责他“人小谱子大”的对手家冷冷地说,“龙土之上,皇城脚下,你我算得上什么物件?”

我看到十五岁的他摆了一桌著名的官府菜谭家菜,设了一场鸿门宴给那些终于被他搞定的族内搞乱的人,一次性解决掉了所有的人;

我看到十六岁的他夜晚睡觉会做让心脏疼醒的噩梦;一场又一场,一日复一日;

我看到十七岁的他听着他的妈妈说了句“今晚要下雨,流血的天气。” 那一年,他第一次擦掉了手上不是自己的血;

我看着十八岁的他做着自己不愿意做的选择,过着自己不愿意过的生活,背着自己不愿意背的担子,忍受着没完没了的流血与折磨,劳碌与麻木;渐渐地,他开始出现自我厌弃,他第一次穿上了粉色的衬衫,只是想要遮挡一下身上的戾气;

我看着他经历了十年的煎熬与磨练,终于全盘掌控好了解家,解决掉了所有害过他的人;解大当家的名号,他终于堂堂正正地扛起,再也没有人敢质疑,再也没有人敢随便造次;渐渐地,道上开始有人尊叫他一声“小九爷。”

我吸取了在瞎子那里的经验教训,全程都没有对花儿的人生轨迹有任何干涉,我只是偷偷地替他盖了几回被子,在他噩梦的时候轻轻地揉一揉他紧蹙的眉间,写了几首戏文偷偷地去提示他或者只是单纯地逗他一笑,然后就见他查遍了全家也没查出这凭空出现的戏文是谁偷偷给他写的,反倒是让他治家管家更严了。

这一天,是他十八岁的生日,我的小花终于在一道道苦难中,好好地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好看又儒雅的大人。

我已经十年没怎么说过话了,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也许,就因为我没有太多地影响小花的人生轨迹,所以,我可能很快就走了,有些事情可能是不由我的,我怕以后不会和小花相遇,我才忍了那么多年,但也许我反而会因此而受到未知者的惩罚,这种感觉最近越来越强烈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这一日,解家管家为小花准备了成//人//礼的生日宴,邀请了京城很多圈内的名人,一起包了新月饭店,为小花庆生。为这一日,我也等了很久,我早几个月前,就偷偷地给小花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份戏词,我提前写好了它,趁着小花去拜访一个京城唱戏的名角时,把它偷偷地放在了那名角的桌上,他送走小花后看到了那戏文,顿觉惊艳,便一定要在解小九爷的生日宴上唱出来,我知道我的心愿也能达成了。

这一日,新月饭店里高宾满座,解家现在的势力又崛起了,到处都是来给小花捧场的人。小花现在厉害了,他成立了一家拍卖公司,成年的他成为了那家公司的董事长;他建立了北京第一个民间藏宝俱乐部,他藏宝于民,建立起自己的地下商业帝国,所收藏的古物价值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亿了;他和九门其他几家都打好了关系,和老一辈的都熟捻互捧;他处理过很多棘手的货物,查了很多凶险诡谲的事情,在道上慢慢树起了权威和名声;他培养了众多自己的手下,虽然背后还靠着一个时刻会吞噬掉他的庞然大物,但他已经能从容地于生活的缝隙中抽出一些空来,谈笑风生地喝喝茶,练练戏,插插花。

他的财富和名声极速积累;他终于从解语花长成了解雨臣。

我看着他坐在台下正中的位置,游刃有余地在各路牛鬼蛇神中寒暄,我看着他听着台上的花旦唱着新曲子,似是品了进去,那是多年后我曾经唱给他的曲子---

......

冷眼十殿阎罗,

笑看人间离合;

谁懂成败摧折,

尤来不过取舍;

可叹一世峥嵘,

不见有与君同;

唱遍山水万重,

唯有一枝解语,最倾城。

......”

我看见他听完后,刷地一下从座位坐了起来,思考停顿了几秒又坐下,等到喧哗的大戏落下帷幕的时候,他才步履匆匆地走到戏台后,问那位他认识的名角“您这戏文,是从哪里寻来的?”

那名角眼中有光地说道,“解九爷果真喜欢这段是吧?说来,也是奇缘,这一份戏词,是有一天,不知被谁偷偷放在我桌子上的。”

“哪一天?”小花急切地问他。

“说来也巧,正是几个月前,小九爷莅临寒舍的那时。”

“写戏文的纸张可还在?”

“在的,在的,我这就给小九爷取来。九爷这是怎么了?”

小花接过那张纸,仔细看了,恍惚说道,“果然,又是这瘦金体。”

“小九爷可是知道这是谁写的?”

“并不知道,只是,我过去几年,也时不时地在家里的桌子上能看到这同一字体写给我的话。我一开始,以为是我家里的哪个手下,后来又觉得不对,我查了身边所有的人,没有人会写这瘦金体,还写得这么的有筋骨。”

谁知这时对面的名角突然说道,“小九爷,您还别说,现在仔细想来,看着这字体,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前几年我曾去杭州吴家给吴老太太贺寿,就曾看见她的孙子吴小爷给她写的一副祝寿的联子,好像也是这样的瘦金体,小小年纪,却写得真真是铁画银钩。”

“吴小爷?”

“是啊!说起来,还是你们九门的后代呢,和你应该一边大的啊!怎么?这几年,你太忙了,没见过他吗?”

“你说的是,吴邪吗?”

这时,小花突然抓起了那页纸和那人告别,火速回到了他经常去躲着的阁楼,我知道在那里,他有一个盒子,之前,我忍不住偷偷写给他的那些戏文和话,都被他放在那个盒子里了。

他打开了盒子的上层,从里面拿出了那些字,仔细地对比了一下,低声地呢喃了一句,“吴邪哥哥?怎么可能呢?”

然后,他就坐在那张窄床上发起了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把那个盒子的下方打开,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个盒子的下方,还有一层,他小心谨慎地从里面拿出来一只乌木色的笛子,放在了手心里,仔细端磨。

我霎时如雷击一样定在了原地。

因为我突然想起来了,那笛子,还是我小时候去长沙过年时,和小花秀秀他们一起玩过的那只笛子。

那一年,小花和秀秀都从北京过来,几家的长辈在长沙聚了聚,似乎也有什么要事要商量,而我们小一辈就都聚在了一起,那时,我还算是他们几个中大一点的,我在一个亭子里吹起了笛子,不知为何,引来了很多蝴蝶,小花和秀秀就围着那些蝴蝶转,还围着我转,吵着说吴邪哥哥真厉害,争着要嫁给我。当时小花长得更好看一些,真是和招贴画的小女娃一模一样,我就举着笛子指了指他,扬着下巴对他说,“你!我长大以后,就娶你了!”

谁知,笛声一断,那些蝴蝶就飞走了,我和秀秀跑出去追蝴蝶,顺手就把这笛子扔在了亭子里,后来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原来,竟是小花偷偷地收了起来。

那年的小花眉眼弯弯。

我却转身离开,此去经年。

我看到身后的立方体突然又开始收起了。

我不顾一切地着急地给小花写了最后几句话,“小花,如果此次离去就是永别,请记住我的话,无论世事如何,无论你变成怎样,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记忆最初的那一枝清澈透亮,暖香沁人的解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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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为云上枝,误落尘世家。

无间狱里炼,难折解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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