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的第四章

我的师傅是个奇人。

大隐隐于市,他住在长沙城里一个很难被人注意到的破院子里。

他对我说,他无名无姓,无祖无后,无门无派。

他头发不长不短,发色不黑不白,六十多岁的样子,略驼背,他糙得很,满脸硬扎的胡子毛毛草草地留着,嘴里一杆烟枪就没离过身。

他说他快死了,我是他死前收的最后一个徒弟。

我不明白他看起来还行,怎么就说自己快死了。

我拜他当师傅的头几个月里,他教我些文邹邹的东西,和考古有关,和地质有关,和古物有关,和神话有关,还有玄学和奇门遁甲,甚至还包括了古代宗教和哲学思想,总之就杂得很。他真是一个让我无比诧异和敬佩的博学的人。我每每这时都无比感谢八爷的推荐。也感谢我师傅,因为我能感觉出来,他在倾囊相授,巴不得把他知道的所有都传于我。

一年后,他终于不再教这些玄乎的东西,他给我选了一把短刀做武器,说有时候不能完全指望枪,他还告诉我,让我习惯我的刀就像习惯我的双手一样;他教我如何让所有的毛孔都参与到感觉里;教我如何在东西冲过来时克服闭眼的条件反射;他告诉我“猪蹄插不进鼻孔”,只要是防御就会有漏洞,我的漏洞要永远小于敌人攻击的尺寸;他教我用刀;教我倒斗术;教导我永远不要陷入到任何生活的细节中去,尤其是不要轻易陷入一段感情;他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救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我要一直努力做到一件事,就是让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威胁到我。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两年过去了。

两年后的一天,他对我说,“你可以出师了”。

我问他,“如何出”?

他于是把我扔进了当时长沙城的一场百人以上的火拼里。

我是唯一活到最后的人。

然而当我鲜血淋漓地回到师傅院子的时候,他换了一身干净得体的衣服躺在院子地上铺着的一个凉席上,就此睡过去了。

我抠开他的嘴,觅到了毒药的痕迹。

我很是不能理解。

却在他紧握的拳里,看到了他留给我的最后的话---

仰首见南斗,

俯身觅石轮。

扰天自舍命,

不作此世人。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对着师傅磕了三个响头,就把他葬在了这个院子里,我和师傅学了风水,我知道,这院子虽破,风水却很好,可是,在我给他立碑的时候,我却连师傅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和我说过,他无名无姓,无祖无后,无门无派。

我本就在火拼中受了重伤,回来又亲手给恩师下了藏,完成一切后,才发觉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躺靠在了师傅的墓碑上,这是一块无名碑,就好似我此时,无可名状的心情。

世间待我有恩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走了,先是父母亲人,再是福子,然后是四叔,现在轮到我师傅了。我不禁怀疑,我是命里克亲吗?

我现在又是孑身一人了。这仿佛就是我的命数。

我又想起那个被我骂滚的鬼魂,它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显露出任何痕迹了。

我觉得我就快要因失血过多晕死过去了,我用最后的力气低声问它“你还在吗?我承认之前让你滚是我不对,也许你很难看,但我其实一直看不见你,也就没什么了。这世上我又一个人了,如果你不介怀我之前说过的话,你,回来好吗?”

然而,院子里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我猜,它可能真的不在我身边了。它也许早就不在我身边了。也许在我骂它之前就不在了,而我竟然还自说自话地和它对话,保持我的语言能力不退化,想想都觉得挺傻挺可笑的。

我真的,有点累了。

又是两年没有好好休息过,我真的,很想休息一下。

我看着我身上的血渐渐地渗入到师傅的坟头周围,血染的土粒浓稠黏腥,散发着一种令人心灰意冷的绝望;整个院子里毫无生机,安静得仿佛没有任何气息的流动,颓败得如同古老破旧的灰色水墨画。我的视线渐渐模糊,合眼之前,只觉得似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抚了抚我的头。

------

再次清醒的时候,我已然躺在了床上,浑身竟然都被很好的包扎了。我检查了一下手法,很专业。

是谁?除了我,没人进过这个院子,能有谁及时地发现了受伤的我,并且细致地包扎救治了我?

我突然想起晕倒前头顶的触摸感。

难道,是它?

它竟一直没有走吗?哪怕被我骂也没走吗?

我挣扎着起来,自己取了一杯水,急迫地喝完,然后就手托着杯子,坐在床边,望向虚空,视线完全不知道该聚焦在哪一点,我知道这是大忌,但是,我确实没法聚焦。

我品了品身上这专业的包扎,笑着对着空气问道,“你这么会缠绷带,难道你死前,是个女护士吗?”

我本以为会想往常一样,我逗完它它会没有任何反应,没想到,面盆架上挂着的帕子竟然突然掉到了水盆里!!!

是有多少年了!它没有再制造出任何异动!今天终于又露馅了吗?

我笑着对着脸盆的方向说,“怎么?我醒之前,你是要洗帕子给我擦脸吗?这么体贴?如果你不是个护士,难道生前,你曾是齐家的丫鬟?这么会照顾人?怎么?那个时候偷偷喜欢我,死后才一直跟着我吗?”

谁知这时,它似是被刺激到,终于沉不住气了,竟然扬起了盆子里的一些水,向我泼来!

“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没想到,我受个伤,还让你变活泼了!早知道,我早就受伤了。”

它听了这句话,竟然不再有任何动作了。

但是我心里,真的是无比的愉悦,因为我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逝去,只有它,一直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原来眨眼间,竟也四五年的时间了。

我想起了之前在九门阵里那个会说话的冷鬼,于是,看着盆子那边问道,“你会说话吗?能发出声音吗?我想听听你说话。”

......

没有任何反应。

“为什么不说话?怕暴露身份吗?怕什么?我又能拿你怎么样呢?我看都看不到你。我又不会找抓鬼师抓你。”

......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罢了,不说话也就罢了,你能过来一点吗?我知道我能触碰到你,你别怕,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是想感知一下你。”

......

“连这么简单的愿望,你都不能帮我达成吗?你想过吗?从此,也许就是我们两个人,哦,不,是我们一人一鬼相依为命了。”

......

“你跟着我,又不愿意靠近我,我有事时你才出来;我没事时你就很冷漠;我伤心时你才显现;我若以后高兴了,你是不是就彻底地走了?你说,你到底是图什么呢?”

......

“想来,我又有什么可图的呢?难道,我还能娶你过门吗?你连接触都不想和我接触,你应该是不愿意嫁给我的吧?那也就剩最后一种可能了,你不愿意接近我,但你由于什么未知的原因,又和我紧紧地绑在一起,摆脱不了这种宿命的牵扯。”

......

“罢了,罢了,还是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吧。师傅去了,我要一个人开始谋生了。师傅之前说,我会国外的语言,可以给外国人做掮客,你觉得呢?这么一想,我也许应该去八爷那儿报个道了,看看他能不能给我介绍几个主顾,毕竟,我现在就是个穷小子,身无分文呢!”

------

我从此开始了掮客的生涯。专门给外国人和国人介绍买卖,从中赚点佣金。刚开始的时候,生意少的可怜,我靠着一笔微薄的收入,可能要挺过一个月艰难的日子。本以为师傅的院子能继续住下去,最起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但是师傅去后,院子就被人收了,原来师傅之前一直是租住在这里。我又不好意思去再麻烦八爷,毕竟生意都是他介绍的,于是我孤身一人,哦,还带着一只鬼,时常就风餐露宿的,城墙根,破庙下,茅草棚里都住过。

直到有一次,一个德国来的老板说要找人下地,我于是人生中第一次带人下斗,好在那是一个极其平凡的斗,并没有“冷鬼”那样的粽子,那老板带了点古书出去,而我却找到了一个绝佳的住处,就在那个斗的最外延的墓室里,那里连着出口的空气,又不会有风雨进来。虽然是在荒郊野外,寻食麻烦了点,但好在野外生存什么的,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养活一人就算养活全家了,哦,对了,忘了问那只鬼,“你都不用吃饭的吗?”

我假装它回答了“不用”。然后我又问道,“那你不用吃饭,用睡觉吗?我平常睡觉的时候,你在干嘛?”

这回我想假装它回答也回答不了了,因为我并不直到它要不要休息,并不了解平常我睡觉的时候,它到底在干嘛。

但我还是纠结一个问题,“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我平常放水的时候,你应该是躲得远远的吧?还好我每天到河里洗澡,不然,你不得被我臭死?”

我其实也就是一种自嘲,人在身无分文的时候,还能保持什么矜贵呢?也许最后的一丝矜贵,都已被我深埋在意识深处,用一层一层的坟土盖起来,就像我身上的这身烂皮衣,抖一抖,全是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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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又一次下墓的日子,我不幸中招了,之前和师傅学得再多,也终究是纸上功夫,真正下到墓里去的时候,一重重的机关真是远远超出我的常识和认知,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全仗着自己练的身手才勉强保住一条命,渐渐地在道里混出了点名声。那一次我救了他们一帮子人,自己却受了重伤,我没让他们任何人看出来,我的黑衣是我最好的掩饰,他们看我一身黑又总带着墨镜,看不出我的年纪又见我身手不凡,就有人喊了我一声“黑爷”,也有人在和别人谈论起我的时候叫我“黑瞎子”,渐渐地,所有人就都这么乱叫了,没想到几年之后,这名号倒是在道上火了起来。

只是那一次,我真的差一点死去。

真是用命换的名号啊!但其实我不怎么喜欢他们叫我“黑瞎子”,毕竟我只是有眼疾,又不是真瞎。

我记得那一次我送走了他们,独自回到我的墓室里疗伤。那鬼见我醒着就绝不会给我包扎的,我只能极其费力地自己包扎完,昏睡了过去。可是,我没有太多的药。

可能是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又或者是长期地住在地下,我的身体机能开始出现弱化,我竟然突发高烧,最开始的时候,我还有意识,知道自己烧了起来,就费劲地想办法给自己物理降温,可是,并没有什么用。我把墓室里的火堆点的旺了一些,想烤烤火让自己出更多的汗,可是我直接烧得昏过去了。

我似陷入了什么梦魇,深深地向下沉沦,梦里好多族人的手拽着我往地狱走,可是迷迷糊糊间,又觉得有谁在用湿帕子给我擦身子,硬是把我往人间拉。

我费力地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什么人影都没看到,只看到自己在动的帕子正在我的手肘窝处轻轻地擦拭着。我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憋着一口气,闷足了劲儿,大力地抓住了正在给我擦身体降温的那只鬼!

抓的正好是它的手腕!

它的手腕好细啊!

它吓了一跳,开始挣扎想要摆脱我,可我是攒足了劲的,就是想一举抓它个正着。

它还在剧烈地挣脱,我只能喊“别动,我伤口被牵到了。”

神奇的是,它竟然立刻停止了挣扎。停止的一瞬间,我甚至从看不到的它的停顿中感受到了一丝无奈和不知所措。

但其实,我并不比它淡定,我面上显不出来,但我的内心早已无比地激动了!

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抓住了它!不是碰了一下!是切切实实地抓住了它!

我给了它也给了自己几秒钟缓冲的时间,然后,我就顺着它的手腕抓向了它的手臂,它的手臂也好瘦啊,手感竟然还不错,我甚至能感觉到它手臂肌肉的跳动,等等,它手臂怎么会有肌肉?我又向下摸向了它的手。

......

艹!它特么的,怎么是个男的?

夜的第四章,成长,艰难,混乱,惊恐。

春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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