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死寂无声,只有床头显示屏上那不断跳动的数字,像心脏起搏器一样,规律而冰冷地提醒着林瞬——29天14小时58分。
每一秒的流逝,都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神经上。每日扣除“1单位”的生存税,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悬在身后,逼迫她必须行动,必须踏入那个吃人的赌场。
她不能坐以待毙。
深吸一口气,那经过精密过滤的、带着香味的空气涌入肺部,却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她走到迷你吧台前,里面陈列着各种她不认识的、包装精美的酒水和零食。每一样下面,都没有标价,只有一个微小的沙漏图标。
她知道,那意味着,每享用一点,她手臂上的数字就会减少一点。她“砰”地一声关上了柜门,声音在过份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资本退缩。
她重新穿上那件唯一的灰色连体服,将那张黑色的、印着变幻沙漏的房卡紧紧攥在手心,推门走了出去。
走廊依旧安静得诡异,厚厚的地毯吞噬了所有声音。她凭着登船时惊鸿一瞥记下的路线图,朝着记忆中公共区域的方向走去。越往前走,空气中开始隐约传来一种低沉的、混合着各种频率的嗡鸣,像是无数声音、音乐和电子音效被隔绝在厚重的墙壁之后,只泄露出一点模糊的预兆。
穿过一道自动滑开的、质感厚重的隔音门,那嗡鸣声骤然放大,化作一股喧嚣的洪流,将她彻底淹没。
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不再是酒店般的宁静走廊,而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中庭广场。广场上方是透明的穹顶,外面并非真实的天空,而是模拟出的、变幻着瑰丽极光的夜幕。无数悬浮的光球如同有生命的精灵,在空气中缓缓飘动,洒下柔和而梦幻的光晕。
中庭四周,是层层叠叠、盘旋而上的平台和廊桥,连接着无数个闪烁着诱人光芒的入口。每一个入口上方,都用全息投影展示着不同的名称和图案——“记忆迷宫”、“神经脉冲轮盘”、“虚拟角斗场”、“**扑克”……光怪陆离,如同神话中的秘境,却又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酒精、雪茄,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极度兴奋与绝望恐惧的气味。衣着华丽的富人们端着酒杯,谈笑风生,他们手臂上或佩戴的饰品上显示的时间长河,仿佛取之不尽。而更多像林瞬一样的人,则面色紧绷,眼神如同受惊的猎物,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着可能的机会。
林瞬站在入口处,像一滴水汇入了沸腾的油锅。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中庭。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里的游戏规则,真正的规则。
她走向一个看起来人流量稍少一些的区域,那里分布着一些相对传统的赌桌——二十一点、轮盘、骰子……当然,都冠以科幻感十足的名字。她在一张名为“时序扑克”的牌桌旁停下了脚步。
这张桌子玩的是类似□□的变种,但赌注,是时间。
桌边围坐着五个人。一个脑满肠肥、手指上戴满宝石戒指的男人,时间显示47年;一个神色冷峻、穿着像是企业高管的女人,时间102年;一个眼神闪烁、不断擦汗的瘦小男子,时间15天;一个穿着嘻哈、看似玩世不恭的年轻人,时间3个月;以及一个……林瞬的目光凝固了。
那是一个老人,或者说,曾经是老人。他蜷缩在椅子里,皮肤干瘪得像揉皱的羊皮纸,布满老年斑。他手臂上的皮肤屏,显示着一个令人心悸的数字——00天00小时01分。
最后一分钟。
他的眼神浑浊,几乎失去了焦点,只是凭借本能,用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的手,将自己面前所剩无几的、代表时间的筹码,推入了桌池。那筹码,大概只相当于“几小时”。
荷官是一个容貌完美得不像真人的年轻男子,银白色的短发一丝不苟,浅色的瞳孔像两潭冻结的湖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穿着笔挺的银色制服,动作精准、流畅,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甚至没有看那个老人一眼,只是用清晰而平稳的声音道:“下注完成,发牌。”
林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看着那个老人,看着他生命最后几秒的流逝。
公共牌发出。老人没有任何反应,他似乎已经看不懂牌面了。
其他人依次动作,跟注或弃牌。
轮到老人。他依旧一动不动,只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荷官等待了五秒,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宣布:“超时,视为弃牌。”
老人面前那代表最后几小时的筹码,被荷官用精致的推杆,无情地扫走,归入了桌池。
也就在这一瞬间,老人手臂皮肤屏上的数字,跳动了最后一下。
00天00小时00分。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在林瞬一眨不眨的注视下,那个老人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沙堡,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干涸。皮肤失去最后一丝水分,紧紧包裹着骨骼,眼窝深陷,最后……整个人化作了一捧灰白色的、细腻的尘埃,簌簌落下,覆盖了他刚才坐着的椅子和面前一小片桌面。
他穿着的衣服空荡荡地塌陷下去,里面包裹着的,只剩下一小堆人形的灰烬。
桌边其他赌客,包括那个只剩15天的瘦小男子,都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或是下意识地挪开一点位置,避免沾染到那些尘埃。富商和企业高管甚至还在低声交谈,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无关紧要的灰尘。
荷官面不改色,轻轻按了一下桌边的一个按钮。一股微弱的气流出现,精准地将那些尘埃连同空荡荡的衣服,吸入了桌面一个不易察觉的孔隙中,消失不见。紧接着,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服务生无声地走上前,用一块洁白的毛巾,将椅子和桌面擦拭得一尘不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冷酷。
林瞬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料。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失态。这就是“回收”!这就是输光时间的下场!如此直接,如此具象,如此……轻描淡写!
在这里,生命真的只是一个数字。归零,即抹除。
“这位女士,要加入吗?”荷官抬起那双冰湖般的眼睛,看向站在桌边、脸色苍白的林瞬。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邀请的意味,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询问。
桌边空出了一个位置。
那个只剩15天的瘦小男子惊恐地看了林瞬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另外三人则带着一种审视和估量的目光看向她,尤其是那个富商,眼神里带着一丝看到新猎物的玩味。
林瞬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手臂上的数字是29天13小时22分。她玩不起,她输不起任何一天!
但那个老人化为飞灰的景象,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不赌,就是慢性死亡。赌,可能立刻步那老人的后尘。
她没有退路。
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林瞬拉开那张刚刚被擦拭干净的椅子,坐了下来。椅子还残留着一丝被精心清理后的、非人的冰凉。
“最低投注,‘1单位’。”荷官提示道。
1天生命。林瞬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她抬起手臂,将皮肤屏对准桌面上一个感应区。
“嘀”的一声轻响。
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瞬间掠过全身,不痛,但仿佛有什么本质的东西被抽走了一丝。她手臂上的数字,跳动了一下:29天13小时21分。同时,桌面上她对应的区域,出现了代表“1单位”的虚拟筹码光影。
赌局开始。
荷官洗牌、发牌的动作优雅得像一场表演。机械臂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嗡鸣。
林瞬拿起自己的两张底牌。她的手指冰冷。是红桃K和方块9。
她强迫自己将所有杂念排出脑海,忘记那个化为尘埃的老人,忘记陆沉舟,忘记这艘该死的船。她现在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观察,计算,活下去。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扫过桌面上每一个人的脸,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富商下注很豪爽,但指节在加注时会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企业女高管表情控制极好,但在拿到好牌时,呼吸频率会有微不可察的变化;那个年轻人看似随意,但每次跟注前,眼球会下意识地向右下方移动;瘦小男子则几乎把“心虚”写在脸上……
公共牌发出:梅花A,红桃10,方块2。
牌面不算好。林瞬选择了过牌。
富商加注。企业女高管跟注。年轻人弃牌。瘦小男子犹豫了很久,额头冒汗,最终也选择了跟注。
林瞬的大脑飞速运转。富商可能有一张A,或者在诈唬。女高管牌力不明。瘦小男子大概率牌很烂,只是在硬撑。
轮到林瞬。她的牌目前只有一张高牌K,机会不大。理智告诉她应该弃牌。
但是……她看了一眼自己那可怜兮兮的“1单位”筹码,又看了一眼桌池里已经积累的相当于“十几天”时间的巨额赌注。
搏一把?
不,不行。冲动是魔鬼,在这里,冲动等于自杀。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弃牌。”
她的虚拟筹码消失了。第一局,她输掉了1天。
手臂上的数字刺痛着她的眼睛:28天13小时21分。
心脏像是被剜掉了一块。一天的生命,就这样轻飘飘地没了。
接下来的几局,林瞬打得极其谨慎。她像一块海绵,疯狂吸收着牌桌上的信息,完善着对其他人的“阅读”。她又弃掉了两手牌,再次输掉了2天。时间减少到26天13小时20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开始侵蚀她的意志。这样下去,她根本撑不了多久。
新的一局开始。底牌是黑桃A和黑桃Q。
强起手牌!
林瞬的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她按照之前的观察,做出了一个小幅加注的动作。
富商跟注。企业女高管也跟注。瘦小男子弃牌。
公共牌发出:黑桃10,黑桃J,梅花K。
同花顺的可能!而且是非常大的同花顺!
林瞬感觉自己的血液流速在加快,但她死死控制住了。她注意到,企业女高管在看到公共牌时,放在桌下的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她在紧张?还是在兴奋?富商则摸了摸他的宝石戒指,这是他在拿到不错牌时会有的小动作。
转牌发出:方块A。
牌面变得复杂起来。现在有了葫芦的可能,也有了同花顺的可能。
林瞬决定试探。她再次加注,这一次,加注的额度比之前大了不少。
富商犹豫了一下,选择了跟注。企业女高管几乎没有思考,迅速跟注,甚至……她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林瞬的心沉了一下。这个女人,牌很可能非常好。她是在设陷阱吗?
河牌发出:黑桃9!
完美的河牌!完成了她的同花顺!A、K、Q、J、10,全是黑桃!
巨大的喜悦和肾上腺素瞬间冲上头顶,但林瞬用惊人的意志力将其压了下去。不能表露,绝对不能!
她强迫自己做出一个略微失望的表情,甚至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推出了一个中等的、看似犹豫的注额。
富商嘟囔了一句,选择了弃牌。他的牌应该不小,但没能成牌。
现在,只剩下企业女高管。
她看着林瞬,那双冷静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带着审视和算计的光芒。她没有立刻动作,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林瞬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感觉自己像是在走钢丝,下方就是万丈深渊。
终于,企业女高管动了。她没有跟注,而是……选择了全下!
她将自己面前所有的虚拟筹码,相当于近百年的时间,一次性推入了桌池!
“Allin。”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稳操胜券的自信。
轰!
林瞬的脑子像是被重锤击中,一片空白。
全下?她凭什么?难道她拿到了更大的牌?皇家同花顺?还是说,她看穿了自己的伪装?
桌池里的时间,已经变成了一个足以让她瞬间还清欠债还有富余的天文数字!
跟,还是不跟?
跟,如果赢了,她将一举翻身!
跟,如果输了,她将立刻化为尘埃!
企业女高管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牢牢锁住她。荷官和另外两个赌客也都在看着她。整个牌桌周围,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林瞬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可怜的26天13小时19分。
她想起了那个化为飞灰的老人。
她想起了陆沉舟冰冷的微笑。
她想起了自己二十二年来,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每一个瞬间。
一股狠厉,从灵魂深处猛然爆发。
她抬起头,迎上企业女高管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她将自己的手臂,再次对准了桌面感应区。
“Call。”(跟注。)
26天13小时19分vs近百年。
胜负,在此一举。
荷官面无表情地示意双方亮牌。
企业女高管嘴角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翻开了她的底牌——红桃A,方块A。她组成了A葫芦!非常大的牌!
她看向林瞬,眼神里已经带上了怜悯。
林瞬缓缓地,翻开了自己的底牌。
黑桃A,黑桃Q。
同花顺!
企业女高管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五张连成一线的黑桃。“不……不可能……”她失声低语。
荷官平静地宣布:“同花顺胜。”
下一秒,林瞬感觉到手臂上传来一阵密集而强烈的震动!她低头,看到屏幕上的数字如同发了疯一般疯狂跳动、攀升!
28天…1年…5年…10年…50年…108年47天11小时03分!
最终,数字定格在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长度上!
与此同时,她看到企业女高管手臂上的数字,在瞬间归零。那个女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在林瞬的眼前,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悄无声息地化作了一摊灰烬,被桌面气流吸走,消失不见。
服务生再次上前,面无表情地擦拭干净。
桌池被清空,巨大的时间财富,转移到了林瞬的名下。
富商和年轻人都用震惊而复杂的眼神看着她,那个瘦小男子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荷官,那个银发冰眸的俊美荷官,开始准备下一局。他的动作依旧精准完美。
但在洗牌的间隙,他抬起头,那双冰湖般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对上了林瞬的视线。
他的目光,不再是一片空无的平静。
那里面,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
惊讶。
林瞬坐在椅子上,感受着手臂上那沉甸甸的、代表一百多年的时间,心脏依旧在狂跳,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她赢了。
她活下来了。
而且,她拥有了巨额的时间。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个银发荷官,看着这艘奢华而冰冷的巨轮,看着周围那些漠然的面孔,她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
只有一种更深沉的、浸入骨髓的寒意。
这第一局,她赢了死神。
但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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