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王安妮选的餐厅名有点眼熟,等到了地方,阎立才恍然大悟。

岂止名字眼熟,这地方的后厨她更熟。十多年前,她在这里洗过几个月的盘子碗,下午才刚提起后厨的话题,她还抱怨后厨是地狱,想不到居然现世报,够讽刺的。

绿眼睛的洋人侍者迎上来招呼,她说:“预约的是一位王先生。”

侍者引她到位子,王安妮已经到了,正看全是法文的菜单。

餐厅中间的小舞台有人在现场演奏钢琴,音乐声泉水一般流泻,似乎能闻到清雅甘甜。

这家餐厅位于大望路skp的三十几层,大玻璃幕墙外是京市繁华的夜景,无数细碎的灯光洒在人脸上,映得宾客人人光华夺目。

“怎么选这么有情调的地方?这种地方应该跟女朋友一起来吧!”

侍者挪开椅子,阎立坐下,铺了餐巾布在大腿上。

“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随便吃吃饭罢了。”王安妮一只手搭在椅背,扭着身子坐,他有一副大块头,大大方方的国字脸,很有款爷的范儿。

洋人侍者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说:“先生,需要下单吗?”

王安妮扫了一眼菜单,喉结不自在地动了下,把菜单往阎立面前一推,道:“得,主随客便,你来点吧!”

阎立打开菜单,忍不住要笑,全法文菜单,连张照片都没有,难怪哥们儿不点,以免露怯。

阎立用法语点了红酒鹅肝、蒜香蜗牛、鞑靼牛排、马赛鱼汤和金枪鱼沙拉,又选了一支红酒。

王安妮有点惊艳,“哟,想不到你还会说法文呢?”

“会问路点菜而已,法餐嘛,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样,记住关键词就行了。”

“两位请稍等。”侍者拿走菜单,去厨房下单。

“说吧,你手里有什么!”阎立直奔主题,“是否真得严重到需要把你毁尸灭迹?”

王安妮干笑两声,“小立立,一上来就不打自招,我只当你幽默功夫见长,先吃饭,吃完再聊不迟!”

既然他不急,阎立也不急了。期间杜冰冰发了道歉信的草案给她,她手指如飞地回复自己的意见:语气再诚恳,承认管理出了严重问题。涉事员工先不处分,容易让人觉得在杀替罪羔羊。与店家沟通协商是否可以关闭全部门店整顿。(反正现在没几个人肯去吃饭……)

她打完后面一句,想了一下,还是删掉了。关全部门店声势太浩大,多的是健忘的都市人,被口腹之欲牵着鼻子走。只关涉事的两家门店即可。

王安妮知道她忙,有限的几次约会里她也是三五分钟看一次手机,这种对工作比对约会热情的女人挺烦的。

“喂,姓阎的,你不用每次都这样吧,搞得比总理大臣还忙,这世界离了谁都照常转,好歹我还揪着你的小辫子呢,能不能专心陪我吃一顿?”

“好的,陛下——”阎立拖着尾音,打完最后一个字,按了发送键。如释重负地放下手机,抬头看王安妮,眼含深情地说,“安妮宝贝儿,如果我在京市也有七八套房,现在一定乐得混吃等死!生活是把小皮鞭,时时抽在我后背!”

王安妮翻白眼,“打油诗做得不错,你这人吧大雅大俗,也不知这两种气质怎么契合到一块去的!”

阎立“嘿嘿”地笑,拿起刀叉姿势优雅地开始吃前菜。

“要是当初你跟了我,也不用天天这么没脚鸡似的赶,真当自己是王熙凤啊?告诉你,王熙凤不长命的!”王安妮满足感瞬间爆棚,“哎,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你面前,你没有珍惜,如果上天再给你一次机会……”

阎立听到这里,有点迷茫了。王安妮是手上真有东西,还是以此为借口泡马子?再聪明能干的女人也有点玛丽苏幻想——霸道总裁穿越人群,对扑上身的美女熟视无睹,只为我而来……

咳咳,算了。再想下去鸡皮疙瘩要起来了。

王安妮不是霸道总裁,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大家都不是能为爱情奋不顾身的人。

她目光往别处一扫,在隔壁的隔壁桌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等看清楚脸,电光石火间,她记起来了。十来年了,想不到到现在她还记得那人是谁。

“怎么,看到熟人?”王安妮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桌子旁坐一家三口,穿着体面的夫妻,五六岁大的小男孩,三个人其乐融融地吃着。

“没什么。”

“不会是前男友吧?”王安妮转过脑袋,眼睛里闪着兴奋,文学细胞瞬间觉醒了,“我未婚,他已娶,老婆孩子热炕头,再见面,哎,怅惘啊……”

阎立翻了个“你丫怎么不去写小说”的白眼,快手切了自己的鞑靼牛排,刀功惊人,全是一般大小的均匀方块。

她叉起一块,沾了酱汁,填进嘴巴,“不是他,你看旁边那个人!”

旁边站了个倒酒的侍者,五十来岁的样子,已然凸肚谢顶。

王安妮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慨叹道:“不是吧,你当年口味这么重?!”

阎立冷笑道:“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玩意儿?我之所以认识那个人,是因为十来年前,我在这家餐厅的后厨干过杂工。”

“哇哦!”王安妮瞪大眼珠,他最开始认识阎立时,她已经是一副精致冷漠的女精英姿态,想不到还有这种“草根期”。“十多年了还念念不忘,怎么,他是你仇人?”

阎立笑了,“你怎么一定猜仇人?”

“拜托,”王安妮靠回椅背,嘴角噙笑,“这年头恩情转眼就忘,难忘的除了初恋,就是仇人了!再者,你一小杂工,鄙视链最底端,还指望人人敬你爱你?”其实算不上仇人,不过他教会她很重要的一课,虽然是以很令人不快的方式。

那时候阎立二十岁,刚从南方小城到京市。身上的钱买了火车票后还剩二十几块。手上虽有一张文凭,但学校是不知名三本,聊胜于无。

她要在车水马龙的大城市活下来,所以第一份工作是包吃住的后厨杂工。

餐厅每次打烊,她会看到一整个脏盘子脏碗的世界,满满堆在碗橱间。天气热时,会有苍蝇绕着盘旋,蟑螂则旁若无人地出来散步。

阎立呷一口红酒,微微仰头,露出修长的颈部线条。

“所以,我从不怀念我的二十代,尤其开头那几年。别人忙着恋爱,我忙着果腹。王安妮,你是不会明白那种苦的。”

王安妮骨子里有点北京爷们儿的大男子主义,是那种“你哪不服”的侉气,这种气质平时挺讨人厌,但也有个敏感的软肋——他见不得妇孺受苦,尤其阎立还是他喜欢过的女人。

他有点不自在起来,低声嘟囔道:“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也很普通,后来……北京市到处都开始拆迁,我又是几代单传。”

阎立耸耸肩,表情很放松,“这家餐厅的东西还是不错的,我在后厨洗碗的时候就好奇过他们家的味道,托你的福,想不到时隔多年,今天居然凑巧吃到了。”

“你还没说那人跟你到底什么过节?”王安妮探过脑袋,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一时间连此行的真实目的都抛到脑后了。

阎立眨巴了一下眼睛,眸子里有难得一见的可怜劲儿,说:“我怕说出来你会瞧不起我。”

王安妮心痒难瘙,“怎么会,我是被你看不上的那方。”

“当年,这里虽然提供食宿,但饭是先供厨师们吃的,有时忙完已经很晚,去后厨的时候员工餐都没得吃。那一天,前厅忙不过来,召我去收拾用过的餐盘。我饥肠辘辘,还要忍着饿工作。

其中有一桌,不知为什么食物动得很少,尤其一盘烤羊腿肉,看上去基本没变样子,我闻着肉香味,肚子里的馋虫一阵阵蛊惑……”

“那有什么,吃了就吃了呗,我也吃过别人的剩饭剩菜,有时肚子饿,哪管得了那么多!”王安妮道。

阎立继续道:“那是不一样的,吃陌生人的剩饭菜形同乞儿,我需要跟自尊激烈斗争。斗争的结果,自尊全数溃败,饥饿压倒性大胜。我留了个心,把那盘羊肉好好收起来,没混到那一车脏盘子里。不巧的是,有人看到我的小动作。”

王安妮挑起一边眉毛,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被抓个正着,那时第一口羊肉刚送到嘴边。”阎立轻笑,吃下一口沙拉,“吃不到羊肉还惹一身骚,我是现实版本。”

“后来呢?”

“后来,他制止了我,说即使是食物垃圾,也是餐厅的财产,我的行为形同偷窃,如果他这次纵容,便是对偷窃行为的助长,将餐厅的财产置于潜在的危险中。还说什么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之类的,最后,他开除了我。”

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阎立说起往事不带一丝负面情感,像在说别人的事。

“太tm欺负人了!”王安妮义愤填膺,不自觉抬高声音,引来邻桌侧目,“你只是个吃不饱饭的穷孩子,怎么还上纲上线到偷窃?说的好像一不留神你会把这家破餐厅偷个底朝天!”

阎立嘘声,“relax,别生气啦,耻辱委屈什么的我自己都忘了,要不是今天来这边吃饭,这故事我压根想不起来。换一种角度,其实那人无意间教会我一个很重要的道理:爬上去,拼尽全力地爬上去!”

阎立再扫一眼那个已经略显佝偻的身影,心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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