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奉政斗可比柳喻,治国能力却大不如他。自他掌权以来,大燕的处境越发艰难。
算算自我最后一次离开京城,已经有五年了。我如今已二十有六,女子一生最美的时光,回顾仿佛大梦一场。
然而我并非什么都没做。我从侦查官出身,本就精于刺探情报。这两年来我已收集了大量连奉及其爪牙的罪证,足以令他死无葬身之地。
准备齐全后,我在与沈晞的信中写道即日将回京觐见,他淡淡地应了声好。
我于是孤身上马,仅持父亲与我的那把佩剑,往那阔别已久的地方疾驰而去。
当红墙碧瓦映入眼帘时,我又回想起那些原以为早已淡忘的前尘往事,不禁下马慢行。
我站在明正殿前踌躇许久,最终还是抬步走了进去。
岁月似乎并未在他的面容上留下刻痕。他依旧面若冠玉,只不过添了许多成熟的气息。
我将整理的证据从心口的布袋中掏出呈上,却被依偎在他怀中的连姝一把夺过。
连姝似在看戏本般左右来回翻倒,而后一声娇嗔:“全是胡扯,真无聊!将军怎么把这种东西带回来?”
沈晞宠溺地摸了摸她柔顺的发,未看一眼,便将那几张薄纸掷入火盆中。
火舌一瞬间翻卷,燃毁了我费尽心血换来的一切,也焚尽了我对沈家王朝最后的幻想。
我感到如此心冷,冷得嘴唇都开始哆嗦。
曾经他在寝宫中泼水成汗想要激我被我一眼看穿,然而此刻我再不能在他挂着淡笑的面上看见一点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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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虎符被侍卫夺走,是沈晞的意思。
待走到宫门时,一柄利箭刺穿我的胸膛。
惨白日光下我终于支撑不住,跪在地上。我抚摩着箭柄上的花纹,与李将军那时中的一般模样。
还有什么不明白呢?当年李沥林之死是连奉谋划,与北夷的和解也是连奉所为。连奉与夷族勾结,牢牢把持了大燕的外交与内政。
曾经面对柳喻,少年的沈晞怒发冲冠;如今面对连奉,他却似乎已经丧失了斗志。
因为什么呢?
因为一个女人吧。
其实他的痴情从来没有变过,变的只是那个女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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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朦胧了我的梦境。因为过度劳累,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从军多年的习惯令我忽然惊醒,坐起身来,却被胸口撕裂的剧痛疼得冷汗直落,连连嘶声。
一双手又连忙将我压回床上,他责备的嗓音响起:“这么急做什么。”
我望见那人熟悉的面容,目瞪口呆:“沈……沈晞?”
“怎么。”他阴阳怪气地说道,“才几年就不认识我了?”
“我哪敢啊……”我呵呵笑起来。
他没有自称朕,使我觉得仿佛还在十年前一样。
我探究地看着他,希望他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很清晰地记得自己胸口中箭,倒在宫门口。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沈晞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话,端起一旁的热粥,“张嘴。”
“陛下,我手没中箭。”我从被窝里伸出手,又在他威胁的目光下缩了回去,乖乖被他一口口投喂。
“镇北军我已经交给了陈将军,以后你就留在这,给我当宫女。”他面无表情地说着毫无道理的话,“将功补过。”
“啊?”我糊了一嘴白粥,睁圆眼,“我何罪之有?难道是因为我构陷连奉?”
沈晞眉心突突直跳,揪住我的耳朵大喊:“因为你这个女人太无情!八年只来见了我两回!”
“你不弥补我,我就把你家所有活物包括鸡狗都诛九族。”他放着荒唐的狠话,手里给我吹粥的动作倒是一刻不停。
我颇为心虚地舔唇:“你这八年不还有美人相伴嘛,不像我,睁眼闭眼都是糙老爷们。”
沈晞闻言沉默。我不禁心底有些泛酸,于是接着感慨道:“哎呀,连皇贵妃可真是看着就娇贵,不像我……”
而沈晞忽而一把把我拦腰抱起,往外走去。我吃了一惊,连忙推搡他,他却低头覆住了我的唇。
“别出声。”他如渊的眼眸在星夜中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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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稳稳抱着我在寂静石子路上行走,而这寂静却逐渐被猫儿般的细碎吟声扯碎。
我好奇地看向那燃着昏黄灯火的华殿,女人娇俏的呻.吟声愈发清晰。
里头的人实在胆大,又似乎习以为常,于是连窗扉都未关紧。沈晞抱着我隐入一旁的阴影中,我便探头小心往里看去。
而那衣衫不整、面色潮红,正在帐中颠鸾倒凤的女人,不是连姝是谁!
我着实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传闻中对连姝十分宠爱的沈晞。
而他面色如常,早便司空见惯:“毕竟我不能人事,她自然耐不住寂寞。”
“啊?”
我简直震惊得无可附加,眼珠子逐渐向下滑,手也不自觉就往他胯.间摸去。
“啧。”沈晞一巴掌给我拍开,嫌弃道,“你还是这样不知廉耻。”
“你你你……怎么回事?”我还在惊愕中回不过神来,“大夫怎么说?”
沈晞叹了口气:“大夫说我这是心病,没法治。”
而他又忽然低头,诡异地看着我。
“就等着仇将军妙手回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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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里,沈晞白日处理政务,晚上便来与我同枕共眠。
我总惦记着连奉的事,于是捂住他想要贴过来的唇:“你到底管不管连奉,他与外域勾结,怕不是准备将整个大燕都送出去。”
沈晞微叹了口气:“连奉要除,并非易事。”
他变戏法似的掏出几张纸,我定睛一看,竟是那日我呈给他的证据,不禁讶异:“你不是把它烧了吗?”
沈晞摇了摇头:“我那时便暗中替换了,是烧给连奉看。”
“你写的罪证,其实我早已清楚。”他沉吟片刻,而后娓娓道来,“而他的势大,你却不如我明白。”
“当年政变连奉夺了柳喻的兵权,并未归还与我,而是占为己有。”
“守卫京城的南北营军皆在他手中,这意味着他要杀我,易如反掌。”
“我无奈迎娶了连姝进宫,给予无限风光,这才勉强将他稳住。”
“我这些年步步为营,拉拢势力。”他平静说道,“如今军营多数官员都在暗中倒戈向我,然还不可轻举妄动。”
“那要什么时候动呢?”这些暗流涌动的政斗戏码听着我便头疼。
沈晞轻笑起来,深不见底的瞳孔中翻卷着志在必得的微光。
“此刻,即是赌局开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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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着正红的凤冠霞帔,坐在轿中。
沈晞拉开珠帘进来,问我:“你是谁?”
“我是御史大夫张适之之女,张恬。”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又接着答:“因为皇上执意要立我为后。”
“很好。”沈晞满意地勾起唇角,隔着红盖头拍了拍我的脑袋,“我走了。”
我紧张地说道:“小心。”
“嗯。”沈晞淡淡应了声。珠帘放下的淅淅沥沥使我更加焦急,然而也无能为力。
刻意的吹打奏乐声响起,起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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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昨夜,沈晞向我和盘托出了他的计划,并请求我帮他一个小忙。
不成功,便成仁。
其一,打草惊蛇。
连奉怕人谋害,始终在铁桶一般的相府中操纵时局。而今日他将会收到一纸诏令,有人检举他私通敌国,将交由御史大夫张适之彻查。
而在他急于刺探情况之时,另一封来自后宫女儿的急信也将如约而至。沈晞密娶御史之女为后,已入主凤鸾宫。
自己便是如此上位而来的连奉立即就会明白沈晞此举为何意,必定阵脚大乱。
其二,引蛇出洞。
而连奉很快便会重归镇定。毕竟虽说沈晞是皇帝,但整个京师的兵权都在他手中,优势巨大。
于是连奉决定先下手为强,主动踏出固若金汤的相府,前往皇宫。
其三,诱敌深入。
连奉顺利调动了南北营军,连同自己的精兵一千,此行是为“清君侧”。
没有名头,天子他暂不可妄动。但只要逼宫杀了御史大夫与其女,便可震慑不知好歹的皇帝。
他一路顺利地领军跨过宫门来到明正殿前,便会看到正在密谋的沈晞与张适之。
控制住皇帝,诛杀“意图谋反”的张适之。他连奉便可转危为安,进一步牢牢控制大燕局势。
最后,瓮中捉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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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在宫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喜乐奏了一曲又一曲——倏地停下,轿子也轻声落地。
珠帘掀开,一双大手扶着我起身,慢慢走出轿外。
隔着大红的盖头,我感受到异样而熟悉的压迫感。
我的身前,站着一整支大军。
盖头被小心翼翼地揭起,我对上那双温情如水的眼眸,不禁感叹沈晞这些年可真是练出了一身好演技。
“眉画歪了。”他盯着我看了会,而后不满道。
我心都紧张地快跳出嗓子眼,真不知道他怎么还有余力调笑:“干正事。”
他轻笑了一声,终于转过头去,看向殿下乌泱的大军,而站在最前头的,便是气势汹汹而来的连奉。
“丞相领大军前来,是要为朕与仇皇后祝礼么?”
他笑意盈盈的嗓音穿透了整个长阶。连奉闻言惊愕地看向我的脸,这才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始终找不见张适之。
中计了。连奉立即反应过来,如今清君侧的名头肯定是不可再用了,于是随机应变,额冒冷汗地行礼道:“臣闻有人密谋篡权,故来救驾。看来是情报有误,望陛下恕罪。”
“哈哈。”沈晞颇为宽容地挥手笑道,“无妨。”
就在连奉暗嘘一口气时,沈晞意味不明的嗓音却又响起:“只是丞相此来,可有带礼物?”
“来事匆忙,臣这就去备礼庆陛下立后……”连奉此刻也顾不得反对沈晞竟立了别人为后,他敏锐的政治直觉使他十分不安,只想尽快回到相府去。
然而已经太晚了。
一支禁卫军不知从何处窜出,手持兵刃便向他如鹰隼般袭来。
连奉连忙指挥身后营军反击,可不知为何,方才还乖乖听从调遣的大军此刻却反手挥刀,砍向他带来的相府精兵,不一会便以巨大的人数差距杀了个片甲不留。
禁军一拥而上,将他牢牢擒住,压倒在地。
“不必去了。”沈晞用剑挑起他惊恐万分的头颅,温声笑道,“就用丞相的首级来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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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发生这么大变故,他接下来会有许多事要干。没想到他把连奉直接丢给自己的心腹张适之,而后稳稳牵起了我的手。
“今日可是你我大婚之日,**一刻值千金啊。”他揉了揉我错愕的眉眼,一把抱起我便往殿里去。
我这才发现明正殿里灯火摇曳,四处铺满红霞。许多宫女抱着银壶玉浆静立一旁,而正上首坐着的,竟是许久未见的父亲。
我眼眶不由得湿润,原来他早就计划好假戏真做了。
父亲难得没喝醉,一身将军甲胄显得他身姿挺拔,花白鬓发不掩当年雄风。他严肃地端坐着,接受我与沈晞的跪拜。
“当年我就该把你们从屋顶上揪下来。”他板着脸。毕竟是过来人,女儿与情郎的事哪里瞒得过他。
“谢您成全。”沈晞眉眼微弯,起身恭维,“敬您一杯。”
“成了,你们赶紧洞房去吧。”向来不喜繁文缛节的父亲佯装不耐烦地摆手,“别碍着我喝酒。”
我都为他的大不敬捏了把汗,而沈晞毫不在意地大笑,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贴近了我的面容,叹道。
“既然父上都这么说了,那朕也只好从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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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五年之后,连奉成为大燕第二位被闹市枭首的丞相,夷三族,曾蒙宠幸的连皇贵妃也未得赦免。
同日,天子大婚,娶前镇北将军仇瑛为后。
宫外的血色与宫内的红绸交相辉映,悲喜不尽相同。
我依偎在他怀中,回顾这短短一月来的遭遇,曲折仿佛大梦一场。
沈晞亲吻我胸前的疤痕,后怕道:“那日我听闻你被射中,魂都要吓掉了。”
“哎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摸了摸他轻颤的面庞,安抚道。
我闭上眼。回想起那日宫门前,我忽而闻见番薯的香味,便不自觉侧身向那藏在树丛中偷吃的一男一女两个小童看去。
而就是这一侧身,使那致命的一箭射偏,未能刺穿我的心口。
或许,这便是天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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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之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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