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濛濛,百官散尽,我遣回家奴,独自站在这寂寥的太明宫外,淋着昨日之雨。
昨日本该淋雨的。
“王爷为何独自淋雨?”
一个晨曦般的声音,本身就像极了一把伞,出现在我的耳边,也盖住了我的头顶。
也许,是我言过其实了。
因为我头顶真的有一把伞,一把真的油纸伞。
我一边前行一边应道:“雨水性寒,能让人更加清醒,不再纯真。”
那把伞也跟着我的头顶向前移动,却没有遮住它主人的头顶。
也许它在嫉妒吧。
一个俊美如诗的主人,总是会引来嫉妒的。
卢熹微道:“臣听闻,一个人失掉什么的时候,总能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回来。”
我笑了起来,笑得很洒脱:“所以,寡人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便会寻一个纯真的女子。”
“纯真的女子总是有的,但纯真的王妃世间少有。”
“是因为成为了王妃,而纯真不再么?”
“无论是谁,只要和王爷淋上同样的雨,就会和王爷失去同样的东西。”
我又笑了起来,笑得很洒脱:“寡人没有王妃,所以寡人不在乎。”
他已湿透。
雨中的晨曦,竟也别有一番风韵。
我心中一动,问道:“临阵逃脱,以五十步笑百步,如何?”
卢熹微答道:“逃五十步而后止,逃一百步而后止,皆是临阵逃脱,皆是重返沙场,臣未察觉此中差别。”
“淋雨,以淋五十升笑百升,如何?”
“五十升湿透,一百升亦湿透,皆是湿透,有何差别?”
我笑道:“寡人已淋过雨了。”
卢熹微看着早已湿透的我,便收起伞,握在手中。
二人在雨中并肩而行。
“王爷身上的某样东西,却是寒雨洗不掉的。”
“什么?”
“顽劣。”
“卢长史身上的某样东西,也是寒雨洗不掉的。”
“什么?”
“找打。”
二人相视大笑,险些将迎面而来的巡逻卫士看作雨中倒影,强撞上去。
卢熹微道:“现任左相张贤良,此前乃是赵德才的左膀右臂,仍属‘奸臣’一派。但王爷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我应道:“朝堂之上的‘忠、奸’二字,不过是利益集团用来称呼敌我的代号而已。奸相党羽中的有才能之人,反而比自诩‘忠良贤才’的要多上不少。如父皇所言,制衡忠奸,乃帝王之道。”
卢长史笑道:“制衡伪君子和真小人,倒的确是帝王之道。”
他口中的伪君子,当然也包含了他自己的父亲。
我也笑道:“自从赵德才的罪状被布告天下后,寡人忽然明白,为何历代皇帝明知谁是奸臣,却仍要用,而且还要重用。”
“这是为何?”
“赵德才被布告天下的罪行,其中有数十项,是欲加之罪。
换言之,近年朝廷的所作所为激起民愤,父皇便借此机会,将责任全部推给一个死人,以平息民愤。
因此,‘奸臣’的实际含义,并非大奸大恶之臣,而是专替皇帝顶包之臣。奸臣越是位高权重,顶包之日就死得越惨。
这充分体现了权力越大,责任越大,我们该给赵德才颁个奖才是!”
于是我们都调侃了自己的父亲,故而再次相视大笑。
东行数十步,见六王宅北门对面的太明宫城墙处,凭空多出了一家店。
店的牌匾上刻着“时间信徒”四个意味不明的字,门檐下挂着两串红灯笼,每串四个,上面分别有“浮生若梦”、“净琉十七”的字样。
我奇道:“奇怪!寡人今早出门时,并未得见这里有甚么店面。”
卢熹微应道:“并非王爷未曾得见,而是在这皇城之墙,本就无店。”
“本就无店?”
“臣倒是听过一个传说——自上古时期,世间便有这样一家店,只有缘之人可遇见。此店售卖命运,而代价亦是命运。”
“莫非寡人当真是有缘之人?”
卢熹微“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王爷信么?臣反正不信!”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白痴。
但那家名为“时间信徒”的店,当真有种隐力,在暗暗牵引着我。
二人谈笑间,已走到那东洋式的滑门前。
这种门被称为“障子”。
忽然,障子被滑开了。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好货不花一分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伴随着冷淡低沉的招呼声,傲慢靠在门框上的,是一个寒霜美人。
她身高五尺,二十来岁模样,鼻梁修长尖挺,留一头半长披肩。
昼夜分半百花服覆于纤纤玉体之上,与那散发着阵阵寒气的淡色肌肤十分般配。
若说唯一的瑕疵,便是蛾眉之下,那毫无生气的双瞳。
且不知,一个年轻的女子,要经历超出同龄之人多少倍的苦难,又经历了多少同等的释然,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所以我打了一个寒战。
我怯生生地问道:“敢问贵店做什么买卖?”
她冷淡地回答:“命运。”
这家名为“时间信徒”的店里,容纳着一座宝库。
世间能想到的所有物件,有用、无用,尽皆陈列在宏伟的货架上,货架大小因陈列之物不同而略有差异。
没人知道,如此庞大的空间,是如何塞进城墙之中的。
寒霜美人把头转向了柜台处:“掌柜的,有客人。”
“好的,失礼了!”一个活泼热情的甜美女声,霎时间冲破了阴冷压抑的气氛。
带着纯真笑容的女子,刹那间便从柜台后方闪身至本王身前。
我一惊之下向后退了两步,不小心撞在卢熹微的身上,两人一齐向后倒去。
“啊!”随着女掌柜的一声惊呼,那冰霜美人悄然近身,纤弱的手臂轻挥两下,便同时将我和卢熹微拉了起来。
其动作之快,即便是轻功和眼力过人的卢熹微,也完全无法看清。
女掌柜长舒一气,用一对白皙温润的手,狼狈打理着额前的齐发。
我不禁打量一眼,见她发形如菇,面如稚童,靥如夏花,甚是可爱,只是甚难猜出芳龄。
她眼前戴着两枚用红铁丝固定的水晶薄片,铁丝两臂挂耳,中部架在鼻梁上,不知有何作用。
她外穿一件浩渺穹宇众星袍,宛若剪下日月星空披于身上。
本朝织染行业,人才济济,工艺精湛,但无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换言之,单单这身衣物,就不是凡间之物。
此店也绝非凡人所开!
但我丝毫未从掌柜和伙计的身上,闻到半点非人的味道。
还未等我从惊异中回过神来,卢熹微早已气定神闲地坐到了长椅上。
他总是如此。
待我坐下,女掌柜从货架上取出一物件,置于柜台上,示意让我拿起它。
那是一尊金盒。
金盒正面呈八边形,掌心大小,厚约两指,遍体有奇怪纹饰。
盒顶的中心嵌一块漆蓝宝珠,炫烂星云在宝珠之中缓缓旋转。
我轻易便将它拿起,就如拾起一片雀羽。
手握此物,就如同把浩瀚宇宙的一角握于手心。
忽然,我掌心一痛,似是一道闪电霹进掌心!
我吃痛松手,下落的金盒便已骤然消失,自己回到了货架上。
我汗流浃背:“这是何物?”
女掌柜手舞足蹈、十分浮夸地介绍道:“此物寄宿着神代遗留的毁天灭地之力,若王爷能得其冰山一角,便足以绝凡入圣!”
神代?大概是指某个史书未载、神魔乱舞的时代吧。
店里的某处,传来某件物事的铿锵躁动声。
冰霜美人转身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我看清了她绣于衣背的诡异之花——
八条吐信银蛇鳞光闪烁,寒气逼人。八蛇首尾两两相交,连成四瓣花模样。
女掌柜并不娴熟地沏了一壶茶,倒入两只碗中,色如蜂蜜,香弥屋舍。
“真香,定是好茶!”卢熹微端起茶碗,才喝了一口,便脸色骤变,把茶水喷了出来。
于是我手里的茶碗又回到了桌面上。
女掌柜尴尬地笑了笑。
过了片刻,只见那冰霜美人单手呈一方碟,从让人眼花缭乱的货架群中走了出来。
方碟上陈列着一口从中间断开的、不知名的刀。
此刀形似天照国盛产的武士刀,但曲度很小,刀镡和刀头为银色,雕有衔尾蛇纹。
刀柄上缠着黑色的柄绳,银色的刀镞雕有圆环,环内雕有一个似“八”非“八”的符号。
这便是方才铿锵颤动的物体。
冰霜美人冷冷道:“此刀名为‘八薙’,是世间罕有的妖刀,也是通往命运的钥匙。”
我感到自己受到了消遣,只道:“这是一口断刀。”
她道:“是妖刀还是断刀,客官挥舞一下便知。”
我才握住刀柄,便知她所言不虚。
这“八薙”刀身沉重至极,自命神力不凡的我,竟连这后半段也提不起分毫!
我脱口道:“你们是神仙?”
女掌柜背着手,摇头笑道:“世上哪有神仙?”
“你们是妖怪?”
“世上哪有妖怪?”
“所以你们也不是鬼?”
冰霜美人应道:“被流放于时空夹缝中的旅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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