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崟星城让亲信把三名突杰尔哨卫从马上拽下来,背靠背绑在一起。
他在三人的肩上各轻拍一掌,三人立刻转醒,惶恐不已。
那亲信用流利的突杰尔语,询问他们关内的布置。
王崟军团中本就有不少胡人死士,少主在汗国境内早已安插了数名胡人亲信,伪装成工匠和商人查探情报。
这次审问不过是为了验证情报而已。
三名突杰尔哨卫深知,一旦招供,便会失去价值当场被杀,遂咬死不说。
王崟星城也不在意,只随手三掌便毙了他们,仿佛捏死几只蚂蚁一般。
他道:“区区哨卫又能知道什么呢?还是先入关再说吧。”
我将二小姐的刀埋在一棵形态怪异的树下。
待王崟少主独自进入汗国南关后,我和卢熹微便跟在那五名亲信身后不远处,最终也进了南关。
这是我第一次悠闲地行走在突杰尔人的土地上。
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极为不同。
游牧民族随水草迁徙,生性自由。若失去土地,则迁往他处,等土地再次水草丰茂时,再伺机夺回便是。
农耕民族依土地定居,生性保守。若失去土地,便失去一切。
想消除这些机动性极强的游牧国的威胁,几乎无法实现。
他们就像烈火燎原后的野草,春风吹又生。
沿途的风土人情,让我愈发明白这一点。
中原史上,有过两段野蛮摧毁文明的历史,如今纯粹的汉人已不复存在,本朝皇族也皆有胡人血统。
西域文化在当朝算得上是流行,已从衣食住行逐渐渗入中原。
从这一点,也隐约能看到龙咆帝国包容、自信的影子。
因此,这大漠草原上的食宿,虽无王府之精致,但也习惯。
又行数日,终于抵达水草丰饶的突杰尔汗国首都——牙帐。
数顶由十六匹黑马牵拉的金顶帐篷,组成了这个宏伟的移动城池。
驻扎在这里的铁骑大军和黑鳞卫,在草原的狂风下宛若群狼。
王崟星城的五名亲信已不见踪影,想是已提前混入狼穴打探。
通灵上人,不,阿斯那多将军,已身披铠甲立于通往汉庭入口的红毯上,满脸戏谑地等候着我。
在他身旁的一同迎候的,还有比之前更加强大的黑鳞卫军团。
我满脸堆笑,寒暄道:“将军的头发长得真快!”
卢熹微附和道:“一年未见,不知将军的佛经研读得怎么样了?”
阿斯那多那时人在敌国,不得不忍痛剃下象征尊严的发须,在异邦低头忍辱演戏。
在中原的每个日夜,他无时无刻不在忍受深入心海的痛苦,有时甚至真的打算遁入空门,或是自杀一了百了。
如今他已得到可汗和大议会的原谅,重登将位,心里只留下立功赎罪一个念头,对个人的荣辱得失,已不大放在心上。
所以他没有笑,也没有怒。
这样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但我不会给阿斯那多展示可怕之处的机会。
因为他让我的笑话冷场了。
我凝视着阿斯那多的双眼:“本王知道会有这一天。”
在他的眼里,我并不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他自己也知道,他是没有资格小瞧我的。
阿斯那多用生硬的龙国语问道:“那为何不杀我?”
“那时的你,是一个死人。死人怎能让人恨得起来,又怎能被杀死?所以本王在等。”
“等什么?”
“等你激怒本王。”
“现在你被激怒了,所以你恨我。”
“本王不恨你。”
“不恨?”
“还不够恨。”
“所以我还活着。”
“但你很快就要死了。”
阿斯那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种颤抖,源于恐惧。
我和卢熹微在阿斯那多和众黑鳞卫的“拥簇”下,顺着红毯走进大帐。
这里便是汗庭。
汗帐内壁为血红色的皮革,上面纹满黑色的神怪图腾,还悬挂着牛和鹿的头骨。
身在其中,仿佛有无数双来自荒蛮之地的魔眼瞪视着我。
帐内诸多器具大多由黄金打造,在通明的烛火之下,整个汗庭璀璨生辉。
烛光闪烁呈十字状,遮住了阿斯那汗虬须獠张的脸。
可汗的脸映射着一种原始的金光,让我看不清两旁大议会长老的面容。
阿斯那汗身着纯白色的、毛皮打造的骨护狼心袍,袍上图腾遍布,震慑之气隐隐侧漏。
他两手摊在扶手之上,威严地坐在由金银和头骨堆砌而成的宝座上。
所有人都能清晰地听到他如野兽蛰伏般的呼吸声。
这就是大漠和草原的统治者,西域至高无上的狼王!
我头一次有如此强烈而真实的压迫感,不禁兴奋得大笑起来。
大议会并没有人出言呵斥我的无礼,因为他们的目光都映射到了卢熹微的脸上。
那晨曦般的脸,岂能是用黄金粉饰的烛光所能比拟。
即使中原和外域认同的“美”并不相同,但每日的第一束光照亮天际时,世间的感受大都相同。
他们看得痴了,可汗也是,我也是。
我笑得更加得意了。
时空凝固之间,帐外走进数名禁卫。
带着青草味的风灌进汗帐,烛火怦然跳跃。
时间再次流动。
禁卫押进五人,正是段棋议、董启超、尹落霞、刀素蓉和刘志信。
五人被黑金锁链牢牢捆住,周身大穴被封,无法运气,也无法开口说话,但所幸还活着,身上也并无外伤。
我依草原的礼仪,将右手放在心脏部位,半跪鞠躬:“大汗,小王人已在此,悉听尊便。还请可汗遵守承诺,放了小王的朋友。”
阿斯那汗呼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黄金器皿上映射的金光遮住了他威严的脸,我看不清那虬髯之上的神情。
又过片刻,他挥了挥手,段先生等人又被押了出去。
我瞪视着他,冷笑道:“寡人明白了。”
阿斯那汗终于开口,用闷雷般的声音问道:“明白何事?”
那声音的沉重感和父皇无异,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头顶,让人着实喘不过气。
我强自镇定道:“这承诺原来不是大汗给的,而是阿斯那多将军。”
他道:“不,是朕给的。只不过朕改变主意了。”
原来如此。
我索性一屁股坐在红毯之上,冷笑道:“不是常有歌谣颂扬草原男儿心胸开阔、诚信勇敢么?”
阿斯那汗应道:“草原男儿是这样的,但朕是他们的可汗。要让他们永远像歌中唱的那样活着,总有人得牺牲自己的信誉。”
我听闻此言,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本王爱死这草原了!”
不得不说,这位可汗很对我的胃口。
阿斯那汗道:“只要蚺鳞王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朕会考虑放了你的朋友的。”
我笑道:“朋友之事,倒也次要。小王来此,另有目的。”
他欣然道:“但说无妨。”
我指着他汗座一旁道:“希望大汗能把兵器还给本王。”
众人随我所指的方向看去,一把浑黑发亮、映着幽蓝异光的九尺狼牙棒,威武地立在汗座右侧。
狼牙棒本称“鹿牙棒”,骨武器时代,由鹿形似棒槌的下颌骨做成。古人有时鹿狼不分,常把麡狼与鹿混淆,加之后来棒上的植铁形似狼牙,故又称“狼牙棒”。
这把映着奇异光泽的狼牙棒非常硕大,长柄与棒头乃是一体,均是黑金打造,单是看着就相当沉重。
北境争雄时,阿斯那多所在的大军,便是被这一根大棒打得全军覆没。
以至于他每次见到我,都不由得恐惧万分。
一听到我要取回那根狼牙棒,阿斯那多将军脸上渗出的汗水,简直可以装满一支大桶。
物归原主本天经地义,不过,这根笨重的兵器,沾了无数突杰尔人的血,成了突杰尔可汗用于警示族人的象征之一,想要取回便十分困难。
大议会众长老发出了抗议声。
阿斯那汗本不忌讳这把兵器,但迫于众人压力,只得拒绝道:“不行!”
我看清了长老们丰富的表情,不禁大笑起来,道:“不如我和大汗打个赌,若是赢了,还请大汗物归原主。”
他显然来了兴趣:“什么赌?”
“不知道。”
“不知道?”
“这是大汗的地盘,赌局自然是由大汗来定,本王当然不知道。”
“朕来定?”
“没错!”
多亏了我,阿斯那汗感到十分高兴,他常年紧绷着的脸忽然变得喜笑颜开。
他指着阿斯那多朝我笑道:“朕赌蚺鳞王不敢像狗一样爬过去,把阿斯那多将军的鞋给舔干净。”
在场除了黑鳞卫和卢熹微,所有人都哄笑起来,笑得很洒脱。
我也哈哈大笑起来。
但一直在旁看戏、一副局外人模样的卢熹微,此时却兀自怒不可遏。
他极为难看的脸色在告诉我,他就要动手了。
我出手拦住他,然后便像狗一样爬了过去。
游牧民族身上有股气味,草原的气味。
而阿斯那多身上的气味又有些与众不同。
说得直白点……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阿斯那多显然很享受这个时刻。
本王显然也很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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