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受伤,我和卢熹微的动作变得稍显凝滞。
一把匕首顺势向卢熹微的腿部直刺而去!
我大惊之下,将长柄向后一挑,摚开了那把匕首!
匕首偏了数尺,被卢熹微乘势击飞。
但这样一来,我自身便破绽大出,一道银光猛地朝我腹部刺来!
我舞棒回防,但已格挡不及,刀尖刺进腹部,一阵凉意席卷全身。
生死之际,一阵密集的箭矢忽然从五个方向射进帐来!
那出刀的黑鳞卫惊而撤刀,反手击落了两枚直冲心脏的鹊羽箭!
箭雨不断,帐外的守卫接连惨叫。
正当众黑鳞卫忙于拨打流窜之箭时,我下盘一沉,大棒如一条大蟒,猛然向前咬去!
方才出刀的那名黑鳞卫如幻影般避让开来,棒头当场将他身后的黑鳞卫击得胸骨凹陷、血肉模糊,当即毙命!
如此一来,虽然避让之人很快补位,但黑甲阵还是露出了一丝破绽。
我运力舞棒,如戏纤枝,指东打西,顷刻间便又毙两人!
箭雨不停,南黑甲阵死的人愈来愈多,空缺愈来愈大,但我和卢熹微的鲜血也已浸透全身。
血的气味,和黏腻感,诱发着我封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听说,许多从沙场存活归来的将士,即便是凯旋而归,也被这种恐惧深深折磨着。
这是一种在军中流行的病症。
每当触景生情的时候,尤其在夜晚,都会听到挥刀斩向自己的敌人可怖的咆哮声,还有被自己所斩倒的人发出的惨叫。
那些被无差别屠戮的突杰尔老弱妇孺的哭声,整夜、整夜地塞满我的梦境。
有时,我想做回十二岁时的自己。
那时的我,性情顽劣、心无负担,酷爱挑战新奇的事物。
包括杀人。
那年,三哥得知我被允许随父兄征战北境,临行前与我打赌,谁杀的突杰尔人多,谁便要答应帮对方办一件事。
我十分高兴,欣然应允。
从那日开始,我每次挥舞着这硕大的狼牙棒冲入敌阵时,担心的并非自己的性命,而是突杰尔人的军队规模会不会太小,不够我赢得赌约。
阿斯那多所在军团全军覆没后,龙咆帝国吞并了辽州外大片水草丰美的汗国土地。
本来军民疲敝的龙国,能反守为攻已是奇迹,若再向荒原挺进,便有些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父皇一声令下,北境变得无仗可打。
我生怕输了赌约,于是将棒上的狼牙挥向了突杰尔平民的帐篷。
每杀一个人,便能多凑一个数。
看到这水草丰美之地居然有如此多的突杰尔人聚居,我面上的喜悦之色也现于言表。
毕竟打赌的时候,三哥也没说,杀的必须是军人吧?
辽州以外的绝佳牧场变为不毛之地,唯一的用处,便是让辽州百姓能多养一些牛羊。
但那些牛羊,并不足以抵平疆土扩张后戍边需要的军费。
父皇“以突治突”的怀柔政策,因为我的大开杀戒受到了沉重打击,于是将我的战功全数用于抵过,并收走了我的军权。
这种惩罚,轻了。
我耐性不如大哥无忌,天赋和勤奋不如二哥流怜,残暴果决不如三哥余真,对事执念不如六哥离煽。
所以皇族武学“九龙承座”中——
需要分散精力用耐性去磨合的“破茧流”;
需要稳扎稳打中突飞猛进的“潜蛟流”;
行杀戮之事时不能有杂念的“麟怒流”;
需要强烈执念的“獬步流”。
这四种上乘流派,无一是容易走火入魔的我所能触及的。
我的人生没有一步能走得糊涂,也没有一步能行得透彻;做不了心目中憧憬的好人,也当不了心安理得的恶徒。
在两堵墙中间徘徊久了,人便变得乖戾怒躁、我行我素,却又顾忌颇多、反复无常。
所以,我这种人,能修炼的心法,也只有九流中最下乘、最阴毒的“縢咬流”。
民间为何无人研习“九龙承座”?
除皇室垄断了该武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缘故——
耐性、天赋和执念不够的人,无论修行哪种流派的心法,都必然加重内心的业障。
而我的业障,已多得数不清了。
父皇曾说过,修炼“縢咬流”的我,在这次屠戮以后,必将患上一种终身不愈的大病。
那件事后不久,果然应验。
同样是有业障,痛苦之人,与心安理得之人,他们之间的区别,便在于“是否知晓自身有业障”。
而我很痛苦。
自那之后,我不再修习内力,即使身入险境,也绝不再施展“縢咬流”的内功。
“王爷!”
卢熹微的呼唤,将我拉出咆哮与啜泣堆砌而成的漩涡之中。
我的心里,又有了光。
我一晃眼,便看到卢熹微为我挡了一刀的左臂。
朱色的血液泉涌而出,被夜光照得透亮。
五名突杰尔军士打扮的身影,死死地护在我和卢熹微周围。
定眼一看,正是王崟少主的五名亲信,他们背后的箭袋已空空如也。
素昧平生,立场相悖,却信守承诺,肝胆相照。
原来这世间还有这般可爱的人。
原来世间除了卢熹微以外,还有人这样对待过我。
我心中登时升起一股豪气,手中残暴沉重的狼牙棒也舞得更加行云流水。
一时间又有几名黑鳞卫倒在血泊之中。
此时的“縢咬流”内功,已不再是业障!
我周身被黑雾缭绕,那黑雾形如大蟒,尖牙獠张。
待我回过神来时,身上已又多了数处匕首伤,兀自不浅,血流如注。
我倒在了地上,只觉全身冰冷。草原的夜色,在眼中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卢熹微拖着重伤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入视野,跪下身来,拼命呼唤着我。
我转过头,夜幕下的地平线躺着几十具着装漆黑、血肉模糊的尸体。
黑鳞卫都死了。
地上还零散地躺着五名突杰尔军士打扮的男子。
其中四人已死——在刚才的激战中,为了保护我和卢熹微,身中数刀而死。
与我并肩而卧的那人还活着,却也气若游丝。
他转过头与我相望,迈力地伸出手,轻触着我腹上的血,流泪道:“卢长史,还请转告少主,我们失职了。”
我也流出了泪,温热的泪:“你们没有失职,你们是寡人的好兄弟。”
微弱的话语声乘着冷冽的风,说的很清楚,很明白。
而他,也听得很清楚,很明白。
于是他的眼泪也变得温热,含笑闭眼,无憾而终。
而我,即使从未知道过他们的名字,也已永远地记住了他们。
当我在清晨的初光中醒来的时候,已身在一间整洁华贵的卧房内。
房内沉香缀色,玉色添香。
名窑中烧出的上好瓷器陈列于隔断,巧匠处雕琢的精致盆景放置在玄关。
当我迷茫于自己所在时,一名身着白纱袍褂、叠缎红裙的女子,携着屋外的晨气飘然而入。
女子约莫二十**岁,是个从五官到身形都很瘦削精致的女子。
屋中除了沉香一类的气味,便是佳人两手的碗中冒出的草药味。
我迈力地睁着眼,口舌含糊:“二小姐……寡人还活着?”
刀素蓉一惊,险些端洒了药。
她赶忙放下药碗,凑近身来道:“七王爷,你醒啦?”
“这里是……”
“我家。”
“炎州刀府?”
二小姐笑了笑,走了出去。
不过一会儿,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皆出现在我的床前。
这些人里,有卢熹微,有董先生,有尹先生,有段先生,有刘佥事,还有王崟少主。
我问道:“寡人昏睡了多久?”
二小姐道:“王爷昏睡了十九日,卢长史比你早醒两日。”
少主笑道:“七王爷可不知,这两日,卢长史见王爷不醒,急得就像热锅里的蚂蚱!”
众人哄笑起来。
我才醒不久,便能下地,在卢熹微的搀扶下,在刀府的园中活动。
园中小路错综复杂,花渠相伴。
有一大一小两尊石象,大象长鼻卷一盆栽作喂食状,小象扬头受食,栩栩如生。
这里虽无蚺鳞王府之奢华,但其中特色,并非千篇一律的王府能比。
没行几步,卢熹微忽然面色凝重:“王爷在牙帐之时,可是用了‘縢咬流’的内功?臣听闻,这内功阴毒无比,对神智危害极大。”
我皱眉道:“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臣?臣有什么好说。”
“自你从大理寺诏狱回相府,又从相府出来后,言行便有古怪。别人是真的不知,但寡人却是故作不知!”
卢熹微如镜水般清澈明媚的眼神,开始有涟漪闪烁。
我问道:“是卢相公和你说了甚麽么?”
他不言。
他不言,我便不问。
于是我们继续在园中穿行,聊着过往之事。
卢熹微忽然问道:“在王爷心中,臣是什么?”
他又问起奇怪的话。
我没说话。
卢熹微见我不答,续问道:“是西域仅有的兽首玛瑙杯?是价可敌城的端午怀河图?是皇城中独一无二的玉龙环瓷瓶?是……”
我打断道:“是南方的一碗稻米。”
他急切地追问:“只是一碗稻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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