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问声和惊呼声糅杂于耳。
我的面具和金箔被撕开,身体被一双大手捧住,带离了木床。
我从那双大手上跃下,立在草地上,又激起一阵惊呼声。
眼前是戈尔多二愣子般傻笑的脸,我咬牙切齿道:“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戈尔多指着九尺大员,结结巴巴地道:“是我自己。何咏仁通风报信,我就赴汤蹈火!”
说完,他“嘿嘿”笑了几声,十分高兴。
我思索片刻,想通了他在说什么,便朝九尺大员喊道:“何咏仁,你坏了本王的大事!”
他面上挂着一种像是庆幸的笑,只两手一摊,表示无意冒犯。
我满脸失望,回身取了我滚烫的“老伙计”狼牙棒,正准备离开,只见阿斯那汗在随从的搀扶下朝这里走了过来。
阿斯那汗不愧是草原群狼的主,见到我的不死之身后,也没旁人那般惊异。
他咳嗽几声,自言自语道:“马奶酒居然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从此,草原各国便有了共同的丧葬习俗——领袖奄奄一息之际,必要喝下致死量的马奶酒,以求起死回生。
虽然也没有谁真的起死回生过。
我正要离开,便被一队黑鳞卫围住。
可汗重重地咳了两声,用那不再威严的声音问道:“神夜将军就这么走了?”
我回过头,作揖而笑:“对,寡人要回军营了,多谢大汗款待!”
他面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
但那种不悦渐渐变为痛苦,随着他壮硕的躯体轰然倒下。
漠北的霸主,草原的群狼之王,就这样在我面前倒下了。
没人知道他怎么死的。
“抓住他!他杀了父汗!”
随着三王子阿斯那列的一声号令,众长老、王子、大臣,甚至黑鳞卫,都被他的军队团团围住。
地面在震颤,一阵拳风朝我的侧脸席卷而来——
戈尔多的拳头停在了我面前不足一寸的地方。
我没有躲。
这个脑子有些木讷的巨汉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我也看着他眼睛,回应着他的期待:“戈尔多,三王子的话,你信吗?”
这个对可汗有着绝对忠诚的鲁莽汉子,登时变得手足无措。
当他手足无措时,我知道,他相信我。
戈尔多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抱头哭泣。
大王子阿斯那兀的亲军被挡在三王子的阵列之外,无法突进。
大议会的长老们面面相觑,怒不可遏,他们已经隐约察觉,可汗的死和三王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王子悲痛不已,往可汗的方向走去,但三王子的亲军并没有让开。
大王子怒道:“老三,你干什么?想发动政变吗!”
三王子狠狠道:“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这杀害父汗的中原人的帮凶!查明真相之前,谁也不许走动!”
长老甲怒不可遏:“那三王子自己呢!”
三王子怒道:“你少废话!”话毕,当即拔刀杀了长老甲。
人群中又传来一阵惊呼声,但此时除了黑鳞卫外,已无人敢动。
在场面陷入僵直之际,那九尺大员忽然开口道:“三王子,黑鳞卫乃可汗亲卫,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绝对忠诚于大汗的汉子,和此事绝无关系。在下一任可汗登基之前,他们不会听命于任何人。不如让其先回黑甲帐待命,待大议会推选出新的可汗,再由新任可汗调令也不迟。”
三王子沉思片刻,便命亲军让开一条道,遣黑鳞卫回到帐中。
眨眼间,我猛然发现——那九尺大员几乎是和我同时翘起了嘴角。
我二人脸上的坏笑转瞬即逝。
他在笑什么?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三王子阿斯那列朝我笑道:“神夜唯渡,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牙帐杀害可汗!”
抱头哭泣的戈尔多一听,便抬起头朝他吼道:“他没有!”
三王子冷笑一声:“戈尔多,看来他的帮凶就是你!”
戈尔多猛地蹿了起来:“我不是!”
三王子没有理会他,朝我道:“神夜唯渡,你罪大恶极,死罪已无可避免!若是想死得痛快点,就放下武器,履行你的承诺!”
话毕,突杰尔派往蚺鳞军的使者便递来墨笔和羊皮纸。
我叹了口气,在纸上写道:“苏先生,请立刻撤路——”
喔,写错了,不是“路”,是“弩”。
我尴尬地抓了抓头,将“路”字圈了起来,打上一个大叉,又继续写完:“苏先生,请立刻撤弩炮回境,交还于王崟少主——神夜唯渡亲笔。”
三王子阿斯那列接过一看,虽一个错字让他感到碍眼,但也无可厚非。
使者接信上马,不过片刻,便成为了茫茫草原中的一点,消失在视野之中。
我不耐烦地催促道:“三王子,不是说好的给本王一个痛快吗?”
阿斯那列取过一把猎弓递给九尺大员:“何咏仁,我知道你和神夜家积怨很深。今天我就把报仇的机会给你,可别给我射偏了!”
何咏仁捧腹大笑,笑声冲破天际,仿佛是遇到了此生最值得狂欢的事。
笑声未毕,一支尖锐的鹜羽箭便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从他手中飞射而出!
没人看清何咏仁是如何挽弓拉弦的。
众人只见一道金光,直冲我的眉心。
我紧闭双眼,不闪不避,期待着这一次,能彻底坠入黄泉。
但我依然求死不得。
这并非因为伤口以一种诡异的形状愈合,而是那箭没有碰到我分毫。
这并非因为那箭射偏了或力度不够,而是有人替我挡下了箭。
替敌国外族之人挡箭,也只有那种举世罕见的愣头青才做得出来。
戈尔多就是这样的人。
他想伸手去摚开那支鹜羽箭,却不慎抬高了箭矢的轨道,金色的箭头钻入他的胸膛,从后背穿出。
他慢慢转过身,面带傻笑俯视着我,用那只虚弱的右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凝视着他嘴角热腾腾的血,颤声问道:“为什么?”
他咧着嘴笑了起来,露出被鲜血染得通红的牙缝,傻声傻气道:“我们,朋友,喝到没有酒!”
话才说完,又一枚箭矢穿过他的身体,箭头从他的左胸穿出,染上了热腾腾的红。
第二箭是三王子阿斯那列射的。
那一抹红色,让日渐冰冷的我,如同被触动了一般。
戈尔多——草原第一壮汉轰然跪下,向前扑倒过去。
我接住了他。
他浑圆的脑袋靠在我的肩上,面容安详。
耳畔出现了卢熹微的声音:“王爷在漠北也交上了朋友。”
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但是这个朋友,也为寡人而死了。”
我撑着永远睡去的戈尔多,立在这茫茫无际的草原上,一时间患了失语症。
过了许久,我才将戈尔多仰面放在地上,起身与阿斯那列对视:“为什么要射那一箭?”
他冷冷道:“戈尔多维护杀害可汗的凶手,是突杰尔汗国的叛徒!那便是惩戒之箭!”
“三王子射错地方了。”
“什么?”
“本王没有杀害可汗,所以他不是叛徒。”
“你这个凶手,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他说着,便朝我的胸膛射了一箭。
我感受着那份痛楚,不禁翘起了带血的嘴角。
一箭,又是一箭——
随着贯穿我胸的箭矢增多,三王子脸上的阴狠逐渐化为了恐惧:“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拔掉了一根又一根的箭矢,口中和伤口不断地涌出鲜血,染红了脚下的草地。
伤口排出多余的血液,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愈合着。我赴死的念头越深,它们愈合得越快。
恐惧很快在突杰尔人中蔓延,诸王子和大议会长老纷纷向后退却。
有人请来了萨满法师,那些驱魔的咒语和仪式,被证明是自然崇拜中的迷信成分。
“你们闹腾得也差不多了,该换本王了。”我叹了口气,提起久违的老伙计,“这是本王和三王子之间的事,其他人就别瞎掺和了。丢了性命,不值当。”
可这种话不说不要紧,一说那些亲军便来劲了,手持着盾牌和弯刀朝我逼近。
大王子和九尺大员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仿佛在观赏一只猴子。
我朝他们摊了摊手,只觉得非常难堪。
突然间,一个突杰尔士兵横飞出去,众人看不见他的尸体,只能看见帐篷上被撞出的大洞。
我放下狼牙棒,拔下了左肩上插着的弯刀:“大王子,修一顶帐篷要多少钱?我赔!”
阿斯那兀道:“不知道,没用中原的钱算过。神夜大将军不用管那么多,不就一顶帐篷吗?我亲自代你修补便是!”
我如释重负:“那多谢了。”
顷刻间又飞出十余名士兵,四周的帐篷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大洞。
三王子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开始向后退却。
我舞棒如枪,黑色的大棒如同缠上了紫电,化为一条巨蟒在三王子麾下的亲军间横冲直撞,击碎它触碰到的武器、铠甲还有人。
这些重甲步兵也不愧是突杰尔防御部队中的精锐,插在我身上的刀子变得越来越多。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