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仰天大笑:“信手写就的东西也能作为证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父皇没有喝止我。
他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声:“无忌、流怜、余真、尤远、云茫、离煽、唯渡——忌怜真远茫煽渡,这是你们七兄弟的名。忌妇人之怜悯,行真命之远途,渡茫然与虚妄。”
说完,他干笑几声,像是在嘲笑世间,也像是在嘲笑自己。
他又吟道:“东窗何闻西朝事?怜洗锋芒渡万家——
你乃皇子,居于城东,一心寻世外桃源,隐做闲云野鹤。
你乃将领,早些年随父、兄出征,年纪轻轻便眼观生灵涂炭、手染蛮夷之血。
你生性良善,诚心祈祷世间君王皆有怜悯之心,不再兵戎相见,让世人皆能安度此生,不受战乱之苦。
虽是天真妄想,却也心系天下苍生,尽显皇子该有之仁善,朕甚感欣慰。”
父亲的赞美,着实难得。但父亲的理解,却更加难得。
生于帝王之家的我,此时此刻,却有了平民的幸福。
于是我眼角渗出了泪。
不料父皇脸色突变,厉声道:“但也许有另一番解读!”
他声如龙咆,震人心魄:“东窗何闻西朝事?怜洗锋芒渡万家——
身在东宫、辅助皇帝处理政事的太子,德行不足,何以去管西边皇城内的朝堂之事?索性捂上耳朵,辞了太子之位,躲在东宫深处,少听、少管朝中之事!
二皇子神夜流怜战功显赫、位高权重,干脆把自己的兄弟都杀了,然后把沾上血污的锋刃清洗干净,登上皇位!
独留你神夜唯渡,封王于万户之州,入则权倾朝野,出则闲云野鹤,好不得意自在!”
这“另一番解读”,我越听越惊,赶忙拜倒在地:“谢父皇提醒!”
过了好一会儿,父皇才扶我起来。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片刻间又老了十岁。
他转过身去,看着这团圆之月,沙哑着声音问道:“你可知今日发生了什么?”
我听他语气,心知事态严重,赶忙应道:“请父皇明示!”
父皇颤声道:“你刚出六王宅,獬目王府内便有刺客来袭,所幸煽儿身法卓绝,避开周身要害,否则四处刀伤,刀刀要命!”
父皇所说的“煽儿”,便是我的六哥——“獬目王”神夜离煽。
我顿感惊心:竟有人敢刺杀天蛾卫总指挥使!
父皇道:“刺客预先便藏于屋内,趁煽儿更衣之时突下杀手,不料失手被擒,便咬破口内毒囊,当场自尽而亡,其身份和幕后主使完全无从查证!”
我心下暗道:这刺客武功之高,着实令人惊骇!竟能在六哥身旁隐匿得悄无声息,还接连刺中四刀!
六哥无性命之忧,倒也无妨。
不过,这件事究竟和本王有什么关系?
一头雾水之际,父皇终于幽幽道出,那迄今为止最令我恐惧、悲愤、痛苦、发指的噩耗:“远儿和茫儿......死了。”
死了!死了!
四哥和五哥,皆是我今日才见,怎到父皇口中就死了!
我万分惊愕之间,天蛾卫东指挥使夏侯宣已人在近前。
父皇命他叙述所发生之事——
今日,三皇子“麟角王”神夜余真向皇帝请示后,携御膳房糕点和关外名药,前去虬须王府拜会四皇子神夜尤远。
二人在屋内洽谈,直至申末酉初,四皇子送三皇子出府,而后回到内屋。
酉时三刻,虬须王府的晚膳已就绪多时,怎奈王爷迟迟不出,呼而不应。
王府长史大感不祥,随即带府中侍卫破门而入,只见一具尸体伏于东窗之下,双耳被残忍割去,不知所踪。
天蛾卫接手后立刻封锁现场,将许多案发现场的物品押运至大理寺,包括那装着糕点和药材的红木箱,但尚未发现可疑之物。
而在七皇子和卢长史离开烟羽楼后不久,烟羽楼顶座设宴的主人、奴仆和宾客,皆被发现呈醉酒状,离奇死于酒桌旁,身上没有任何创伤。
其中一具,呈五体投地拜伏状,拜向西方。
夏侯宣口中之事,宛若晴天霹雳,将帝王之家留给我的最后一丝幻想,击得烟消云散!
我颤声问道:“夏指挥使所说的这两具遗体是......”
父皇沉默了,夏侯宣也沉默了,花园里静得可怕。
过了片刻,父皇才道:“正是远儿和茫儿。”
我宁可他不要说出来。
我瞪大双眼:“当真是四哥和五哥?”
他不说话。
沉默有时是金,有时却是一把重锤。
那把重锤此时正砸在我的胸口上,让人痛彻心扉,却又无地哭号。
四哥的胡子,是在十七岁那年蓄起来的。
那时我年方十一,和往常一样,喜欢揪着他的八字胡问这问那。
四哥自小体弱多病,常常咳嗽不止。
有一次我突然问他:“四哥,我们会死吗?”
他狠狠地捏了我的鼻子一下,欲训斥我说话不吉利,但又不知为何,改为浅浅一笑。
四哥摸了摸我的头:“帝王将相,寻常百姓,谁能不死?生亦是福,死亦是缘,何必深究介怀?”
话毕,不禁顽疾发作,连咳数声。
五哥拍着自己波罗球一样的肚皮,笑道:“四哥以为自己会死,可我不会!”
我和四哥诧异道:“何以不会?”
五哥悠然自得地笑道:“人都是瘦死的。年龄越长,身形越消瘦,可见人之寿命,消耗的是身形!
四哥,七弟,待我大龙神兵逐了蛮夷,天下歌舞升平,我们三兄弟一同走遍天涯海角、吃遍山珍海味。待你们身形暴涨,变得如我一般俊美,便与死无缘了!”
听完五哥此言,我和六哥离煽一齐捧腹大笑起来。
四哥则是摇头叹气,连“哼”数声。
总角时光,似水而逝。人亦会似水而逝,去不复返。
只是,这样的离别,始料未及。
我朱泪纵横,悲痛上涌,引出一口鲜血,喷在父皇胸口的龙首之上。
世间高手如云,可最可怕、最凶恶的对手,竟是亲人消逝的噩耗。
我被这最可怕、最凶恶的对手所击倒,迎面撞在冰冷的卵石地上,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蚺鳞王府被人监视,七弟是心知肚明的吧!”
“七弟为何明知如此,还赋此不详之诗展示于后院,咒兄长于死地!”
“七弟,你......”
四哥与五哥狰狞的血脸,紧紧贴在我的面上。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快天明。
皇城中报时的鼓声已阵阵响起。
繁华西市的店门此时该陆续打开。
我从未去过西市,那里一定很热闹吧。
至少,比死寂的宫中花园更热闹。
眼前冰冷的石椅,已被父皇的龙体焐得微热。
他径自坐在石椅之上,注视着自己昏死过去的小儿子,竟似又老了十岁。
我依旧伏在冰冷的卵石地上,背后月明星稀。
夏侯宣继续说道:“在七王爷收受的礼物之中,有一枚小盒。盒中装的,是......”
“是两只耳朵。”我替他说道,“耳背上分别写有‘好自’、‘为之’各二字,极似寡人字迹。”
夏侯宣道:“虬须王府中有人证实,七王爷曾和四王爷发生过争吵。”
我不言。
他又道:“虬须王死前,在地上写下血字‘十’,形状十分像‘七’。那装关外名药的箱子,内有夹层,夹层一侧有很细小的孔洞。”
我凄笑道:“那孔洞是供藏在夹层里的人呼吸的。”
“什么人能藏进如此狭小的夹层里?”
“会缩骨功的人。”
“王爷是想说三峡派的掌门人林远?可他已经死在了烟羽楼。”
“林远受人指使,藏于药箱夹层,随箱子被抬进四哥的屋中。待屋内只有四哥一人,便伺机钻出箱子杀死了四哥。
布置好诡异的案发现场后,林远重新藏入药箱夹层,随箱子被天蛾卫抬出虬须王府。
箱子运送途中,林远被人放出,参加烟羽楼夜宴,以不明手法杀死五哥和众宾客后,被幕后之人用相同手法灭口。”
“王爷是说,天蛾卫中有幕后黑手的帮凶?”
“这只是寡人的猜测。”
“留给王爷自证的时间不多了。”
话毕,夏侯宣身形一闪,已消失在夜幕中。
我站起身来,待父皇说话。
他不言。
我借机追问起一件心中疑惑多年之事——
当年,中原和突杰尔人陷入激战。
父皇和二哥、三哥带兵北上,欲夺取旧都。
作为太子的大哥,以及其余皇子,则留守位于南部的新都。
大哥的旧部——昕州都督袁立晟,忽然毫无征兆扬言造反。
昕州刚好夹在新、旧二都之间,袁立晟要造反的消息北上却未南下。
身在南边的大哥,自然也不知晓袁立晟扬言造反之事。
听闻袁立晟要出兵讨伐蛮夷,大哥便派人运送大量军备支援昕州。
不料运送军备之人半路向父皇告了状,说造反一事可能是大哥在背后支持,是大哥想趁乱弑君上位。
父皇将此事告知二哥,二哥却一反常态,没有请将,反而按兵不动。
直到夺回旧都之后,二哥才以“胆大妄言、挑衅皇权”的罪名,处死了袁立晟,并且抄了他的家。
袁立晟的罪名里,却偏偏没有“造反”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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