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在庄严宝气中的杨骁龙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他走近前去探了吹灯大师的鼻息,回过头道:“大师圆寂了。”
于是天际商会落到了朝廷的手中。
令人意外的是,吹灯作为天际商会和许多其他组织的幕后控制者,竟没有自己的积蓄。
下山时,我问杨骁龙:“杨兄经常上香,究竟是为了调查吹灯,还是为了解心中所惑?”
他答道:“为了调查,也为了解心中所惑。”
“杨兄以后还来敬香吗?”
“不来了。人在哪里,都是修行。”
……
炎州的朗朗读书声传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即便是街边卖包子的小贩也能跟着背上几句。
我接过油纸装起的菜包,勉强分辨出男声和女声的来源方向。
这种分辨倒也多余,当朝以右为尊,炎州府衙出门左转自然是炎州女学。
分散在学馆大门及内部各处的守卫,均是长姐麾下的女中豪杰,不大不小的女子学馆竟被保护得像铁桶一般。
门口的女兵一见我,便齐刷刷地将钢枪两两交叉,把大门封住。
我哭笑不得:“寡人叫神夜唯渡。”
领队的女兵道:“卑职知道是王爷。”
“寡人和长公主是亲姐弟。”
“卑职知道。”
“寡人和尹先生是朋友。”
“卑职知道。”
“寡人的通缉令已被圣上亲自撤销。”
“卑职知道。”
“所以寡人要怎样才能进去呢?”
“学馆是礼仪之地,还请王爷吃完手里的东西再进去。”
“……”
炎州女学的布局,和董先生治学的炎州学馆大体一致。
龙人尚武,刀枪剑戟和胡服骑射,均是学馆的必修课程。因此除了国学,还专门有用于教授武术的校场。
相比炎州学馆,这里还多了教授女工的坊屋。
也就是说,女子所学的内容,若不谈精通程度,甚至比男子还要多。
读书声骤然而止,尹落霞洪亮的嗓音如阵阵波涛般,抚慰着、激励着讲台下等待盛开的桃李。
尹先生的课总是带着一种家国情怀,和一种对广大女性的同情。
那种同情,诞生于这世道女权萌芽的泡沫之中。
我与尹先生并肩站在校场边缘,看着那些正在练习射箭的女学生。
我请教起关于“泡沫”之事——
自第一届女学生出师以来,长姐每年都会到女学参加出师庆典,但被选中为长姐做事的学士少之又少。
这倒不是因为学馆无才女可选,而是因为大部分送来学馆“镀金”的女子,都面临着被家中召回然后谈婚论嫁的局面。
自古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其本意是提醒女子不要恃才傲物,即便才华横溢,若能将之看作普普通通,这才是真正的修养。
即便民间将这句话曲解成了“女子有才便嫁不出去”,那些通晓本意的权贵仍旧更愿意让才德兼备的女子进门。
于是女子的才学,成了寻常人家攀附权贵的工具。
久而久之,连普通家庭,也都以娶到女学士为荣。
社会风气的改变助长了学风,以至于神夜王朝识字的人,比以往历朝历代加起来都多。
然而,女子的境遇,在千百年里无甚改变。
本朝依然不允许女子考功名。
大部分读过书的女子,最后还是要回到相夫教子的命运中。
无论有才与否,她们都难以凭自己的意愿而活。
在这样的世道下,男子很难,女子只会更难。
这种难造成的痛苦,随着学识带来的“自我意识”而加重。
炎州女学的兴办,不过是朝廷自以为大施恩德的举措、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些寻常人家的女子,若没有读过书,若只有相夫教子的认知,若没有产生被称为万恶之源的“梦想”,便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和痛苦。
即便是那些大户人家饱读诗书的千金,最后的归宿也并无两样。
炎州女学终究是给了读书的女子一场梦。
徒增忧郁,真的好么?
尹先生从头至尾没有正面解答我的疑惑,于是我只能请教她的学生。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炎州女学的学生,对这件事情的认知,是极为清醒而透彻的。
其中一个女学子对我说:“人有了思想便会痛苦,没了思想便会麻木。即便最后是要相夫教子,我们宁可痛苦的思考,也不快乐的麻木。”
一个因身体不好而延迟到现在才出师的女学士,离开学馆前向尹先生告别道:“学生要去一个更加复杂的‘学馆’去了,先生保重!”
尹先生只是淡淡送别:“无论身在何处,都要用功学习。只有直面过的,才是人生。”
这也是炎州两大学馆的学子让我刮目相看的地方——
明明可以在繁文缛节中文绉绉,却选择在真情实感中直白白。
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
我在一瞬间明白了炎州女学的意义,也为这些直面人生的勇士感到无比的钦佩。
我明白了,尹先生却又不明白了。
她不明白我来干什么。
我递给她一枚飞刀,刀柄卷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想救董、尹、刀三人,速来蜀州七星楼,今夜为限」的字样。
我笑道:“有人半路飞刀传书,告诉寡人董先生、尹先生和二小姐被绑架了,寡人有些不信,便来炎州看看三位是否无恙。”
尹落霞蹙眉道:“是谁扔的飞刀?”
“不知道。”
“何时何地扔的飞刀?”
“十天前,蜀州城外的官道上。”
“现在已经过了十天,当晚的期限已过,而我们三人已经被撕票了。”
“理论上来说……是的。”
“那王爷打算如何补偿我们?”
于是三人约上了刀府中人和两大学馆的学子,在炎州最好的酒楼痛宰了我。
当被问及去向时,我又掏出了那把卷着纸条的飞刀:“三位不是已经被撕票了吗?寡人自然要去帮三位报仇。”
刀素蓉已喝到微醺,眼眶和双颊像是上了戏妆,在酒楼灿烂的灯光下更添几分姿色。
她用两轮晶目瞪了我一下:“这是个陷阱,而且已经逾期了。”
我道:“还是去碰碰运气吧。寡人正好闲来无事,蜀州有人给寡人找事做,这自然是可遇不可求,不能错过。”
刀素蓉也不愧是老刀把子的女儿,提着象牙柄刀便站了起来:“王爷,我陪你去!正好我也想会会这群‘绑匪’。”
董启超吃了一惊,被茶水呛到,不禁猛咳几声,赶忙将刀素蓉拉回座位上。
我笑道:“二小姐不会是想去蜀州七星楼再这样大吃一顿吧?”
董先生提醒道:“王爷有所不知,这七星楼不是酒楼,是江湖人士运营的赌坊。”
我道:“怕也不真是赌坊吧?”
董先生道:“不错,这七星楼十分喧闹,自然也是江湖各路人马密会接头、谈判交易之地,这已算不得什么秘密。”
刀素蓉道:“既然七星楼这么好玩儿,董先生不妨陪我一块去?”
董先生道:“学馆过几日便新开课业,在下恐怕脱不开身。再者,蜀州物产丰饶,自古是西南乃至北方的重要经济供应地,人员繁杂,王爷此去又有‘找事’的意思,二小姐跟随恐怕多有不妥。”
刀素蓉晃了晃腰间的象牙柄刀:“刀斩得到的地方便有真理,我有董先生送的真理,有什么好怕的?”
董启超面上一红:“这原本就是二小姐自己的刀,在下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刀素蓉蹙眉道:“我说是董先生送的,就是董先生送的。”
这句话意味不明,连我都暗暗疑惑:二小姐不会认出这把刀是仿制的吧?这李学究做旧的手艺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董启超脸上又是一红。
不知是谁起的头,分坐几层楼的学子们一改往日端坐的形象,径自分成了男、女阵营,隔着建筑中间的天井喊话,开起了诗会。
其中一名男学子坐在护栏之上,脚踩层檐,就着酒楼的奏乐吟道:
“云销雨霁空景朦,踏问断桥雪可融。
笑过潼关斩豪义,静卧茅庐待潜龙。
连书九刃独孤舞,半刻清风思过崖。
吾倒繁伤入凡觞,乘檐一饮入红霞。”
吟完,学着最后一句,往杯中倒酒,对着酒楼如晚霞般的绸带一饮而尽。
这一首,大概是在说一个人文武全才,入世时高调,隐居时淡泊,经历了许多旁人难以想象的伤痛,最后将伤痛倒于杯中,泯于晚霞。
有女学子认为他在诗中虚构自己没有的阅历,让诗的味道有些酸涩,便借着酒意吟诗嘲讽道:
“岁末归初烟雨散,夜终回始黎光漫。
无心插柳难留影,未病呻吟安引鸣?
空闻榴裙皆拜倒,何来孤客尽折腰?
忌烟忌酒依潇乐,倚床倚碗照笙歌。”
顺便也粗略地表达了——即便没有烟火、没有酒,只要心中有墨,躺在简陋的床上时、只能依靠粗茶淡饭度日时,精神世界中也照样能精彩纷呈,如同夜夜笙歌。
于是连一楼的陌生食客也回想起了自己读书时的青涩,听到妙处,也不禁隔空叫好。
有的甚至忍不住,也加入到这场诗会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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