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玉静门石阶下多上一处身影。

原本形色匆匆的人到山门口脚步反而一顿走得缓慢起来，款款间，腰上玉坠发出轻微声响。

因为这道声音，门口昏昏欲睡的弟子睁开一条缝，准备开口拒客。

今日门中有事，师兄早就交代不接待外客。

见到来人，眼睛却一亮：“莫师姐。”

“你这次怎么回来这么快？清灵乡如何了？”

莫清冉低头扫过一眼自己，面上的轻纱随着动作晃悠而卷起一角。

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没找到想要的妖兽便回来了。清灵乡邪妖虽已除尽，另有一处却有异样。”数量太多，哪怕只是小妖，莫清冉一个人也不足以应对。

异样？李兆没放在眼里。

清灵乡作为宗门下看护得最紧的地方之一，想必再乱也不会有多大的事。况且玉静门上下谁不知道，大师姐近来对妖兽极感兴趣。李兆将话题往莫清冉感兴趣上引道：“莫师姐这次想必也不是一无所获，妖兽机敏，缘到后总会寻到喜欢的。”

莫清冉点头同意，她是想养一窝妖兽不错，却也清楚她要求太高，这件事急不来。将外出的玉坠交给李兆，莫清冉看向山门内高处的几座山峰。云雾缭绕间，一高峰的晨光带着紫色。

“师门是在举行入门大典？”紫色的晨光在收内门弟子才会出现。

“昨日墨玉长老在山脚下救下个孩子，看他无父无母，便想着收他入山门，给他找口饭吃。莫师姐也知道墨玉长老的性子，于是今日一早便举行入门大典了。”

玉静门一年上下，各长老收的弟子数不胜数，更别说墨玉长老，莫清冉没放在心上。

清灵乡中抓的妖兽还没安排妥当，莫清冉连夜御剑回来，饶是修行极高的修士也受不住。

她琢磨着回西柳林休息。

“师弟站修辛苦，再会。”

活落，莫清冉身影直奔主峰一角。

角落处极静，莫清冉觉得自身的疲劳少了几分。她喜静，于是玉静门的长老便将西柳林这处给了她。

林中秘境众多，得道升仙者所留便不在少数，更别说另有高者。莫清冉哪怕住在这，也称不上这处的主人。

将在清灵乡捉的妖兽放出来，树影婆娑间，妖兽一被放出便向着四面八方跑个没影。

妖兽大多灵智已开，莫清冉清楚它们知道规避危险，也不多加阻扰。只在原地加强结界防止他们跑出再吓到其他弟子。

走回屋内，莫清冉摘下面纱，轻松口气。

戴上也太闷。

屋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山门的公务要事垒在墙角处，另一边独独用凤头石压着一张薄纸。

看见那张薄纸，莫清冉眼帘轻闭，认命般走到案前。

山门外太自由，莫清冉也有意不去想，只是这纸上内容已是板上钉钉。长者说天道难窥，若是肆意妄为，轻则百年不进修为，重则殒命。

莫清冉抬手摸向右耳，耳廓边一处异形的突起确确实实提醒着她。前段时间修行时，她的确偶然窥到自己的命。

莫清冉，一本修真话本里面的路人。话本中，她是主人公陷入心魔时便会短暂出现的名字，是他入道的初心。

“秦知聿幼时被玉静门大师姐莫清冉以命相救，之后收养于天下第一门派玉静门中。”莫清冉低声将早记在心上的话语又读过一遍。

寥寥一语，便是莫清冉的一生。

幼年便被号称“天下第一剑”的寐恒剑尊收入门中，成为玉静门的大师姐；不过几年修为便直逼元婴境界；心性坚韧，天资聪颖，门中大事小事交于她，便一定会处理得妥当。

莫清冉称得上修真界各宗门里最标准的大师姐。本该直上云霄，天道告诉她，自己是一本话本里面的路人。

天道可违吗？莫清冉看遍玉静门卷宗所记也没找到答案，只是自古今来，窥到天意的都没有好下场。

可她不想早死。

那日后，莫清冉一边执着于修行，一边将日后养一窝妖兽的愿望提上日程。

这位话本主角要救，莫清冉也要活。

门口的传音铃突然频频作响，伴随着阵阵敲门声。莫清冉从心绪中回神，带上面纱，迈向门口。

谁消息来得这样快又这样没规矩。

门被打开，一团热气手忙脚慢地扑到莫清冉脚下。

“救、救命，好可怕！救我……”

童音清脆，声线却抖得厉害，身躯也被什么吓得瑟瑟发抖。

莫清冉不习惯这样的亲近，向后艰难退上半步。孩子被她拖着也一同前进，一身崭新的青衣被带脏一块。

好脏。

莫清冉默默抬眼望向他身后，并没有什么。猜测是林间的妖兽欺软怕事，莫清冉低身扶起地上的一团。

看着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大概长在莫清冉大腿根，穿着内门服饰，此时兴许还没回过神来，胆怯地低着头。

莫清冉在山门内没见到这样的新面孔，想到早上刚听到的消息。

新入门的弟子？

这也太年少，恐怕也是玉静门最小的师弟。

将他扶到屋内坐下，莫清冉给他倒水。

“新入门的弟子怎么跑到这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玉静门的大师姐，你既已入门中，叫我莫师姐就好。”

莫清冉音色偏冷，缓缓的声音犹如清泉默默淌过，平白让人平静下来。

孩子咽下一口清水乖乖叫道：“师姐。”

“他们都叫我阿知。那个师……“说到这，一时忘记叫什么，孩子抬头懵懵地看向莫清冉。

只看到一道背影。

莫清冉收好案上的纸张，听到他磕磕绊绊，淡声提醒：“是师尊。”

“是的，是师尊，师尊他刚给我取名叫秦、知聿。”

秦知聿。

莫清冉手上一抖，眼眸中闪过异色，面纱下的嘴抿成一条线。

怎么就入山门了。莫清冉原打算回来再继续精进修为，到时救人，就算重伤也比身陨好上许多，却完全没想过不用救。

不用救——那窥到的天意是否还做数。又或者作为主角入道的前提，自己必须死？

莫清冉无意识地敲打着木桌。

怎么破这个局。

若是不与这位主人公来往……

见莫清冉不出声，秦知聿小心翼翼放下水杯，怯生生道：“师姐，我、我的名字怎么了吗？”

初入山门，尚且还对门内充满期待和忧心忡忡。莫清冉没有必要对新入门的孩子说其他的。

“是不错的名字。”

“知书揽卷通今古，聿笔挥毫写春秋。墨玉长老对你期望很大。”

原本还忐忑的秦知聿眼睛一下亮起来，嘴里不好意思道：“我定不会辜负师尊教导的！”

教导？

瞧见他这幅模样，莫清冉有些话更不好开口。

若是有心去了解，这位师弟便会失望了。

墨玉长老作为玉静门有名的游行客，喜外游喜交友，修为了得，年年拜入他门中的弟子也不在少数，可饶是天姿再优异，师尊不教导，修为精进就恰似浮萍一样无所依。

这是秦知聿的命，莫清冉不打算多管闲事。她着急回来，一是因为另一处的邪妖看着极多，自己一人已不能应付。至于二，莫清冉抬眼看向对面的秦知聿。

已经出了差错。

秦知聿还不知道未来如何，当下盯着桌上随手放的明符不肯眨眼，莫清冉猜自己若是同意，他定会马上上手。

“你对符修感兴趣？”当初若是没有看错，秦知聿艰难苦练的明明是剑修，后来身居高位，扬名天下的也是一招“半式聿。”

这是莫清冉窥到的全部：自己的“以命相救”，秦知聿的“苦练一剑，名扬半式聿。”

秦知聿连连点头，“我喜欢这个！师姐修的就是符修吗？”

不怪秦知聿这样想。玉静门以符修闻名于世人，被称作天下第一派。前宗门长老一张平常的符便可发挥出上等剑修挽剑的威力。

“我主修剑，辅修符。”还会些别的。

“师姐好厉害！”秦知聿睁大眼睛，面上扬起个灿烂的笑。

莫清冉转过身添水，这话，她从小听过千遍。

声誉于她是外物，想到那双眼睛，莫清冉倒水的动作一顿。果真还是个孩子，随意的一些话都会引得他们钦佩。

一道黑影从窗框外探头，看到屋内的人一顺溜地爬进来，腰腹高高弓起，朝着秦知聿哈气。

“喵——”是莫清冉从清灵乡刚抓回来的黑狸。通体成黑色，一双金瞳此时瞪得像一枚铜钱。

秦知聿被它突然一哈，从凳椅上滚下来。见它还要靠近自己，已经顾不上狼狈，急忙缩在椅子边大喊：“你、你不要过来——”

区区一只狸猫，莫清冉没想到秦知聿会吓成这样。她起身准备去抓它，脚边又传来秦知聿弱弱的声音：“师姐……”

这位小师弟，太胆小了些。

揽过黑狸顺毛抚过，莫清冉抱着它靠近一步地上的秦知聿，黑狸在手上发出呼呼声，秦知聿低着脑袋，不敢看它。

“这只黑狸跟山脚下的野猫一样。”

你不用怕。

山脚下的野猫。想到之前在巷子里被几只野猫一起欺负，秦知聿一愣，往后连退几步，说话的声音更小。

“我、害怕。”

莫清冉盯着看了片刻，“你年岁多少？”刚刚一近，莫清冉才发现秦知聿的脸瘦得出奇，若不是眼睛亮的出奇，完全看不出孩子的稚气。

秦知聿乖巧地道：“我今年虚岁十四。”

十四。

看着分明是七、八岁。

莫清冉族中也有小辈，十四岁已比她高上半个头，秦知聿……莫清冉面色不变。

“这只黑狸我送与你。怕一物需降服一物。修真界，最忌讳害怕一词。”害怕可以是弱点也可以是心魔，既已打算修行，沾染上心魔那便是坏事了。

狸猫被莫清冉轻轻放过一半到秦知聿怀中，秦知聿嘴上应下，手指还是蜷缩着，不敢去接。

像本能的害怕，已经成为下意识的习惯。

莫清冉看得仔细，手干脆抱着没松手。

无声地僵持下，半响。

秦知聿抖着身子，一字一句颤声。

“谢、谢、师姐。”

怀里的黑狸懒懒得叫上一声，秦知聿这次压着想要逃开的想法坐回凳椅上，学着莫清冉摸黑狸的脑袋。

他没收力，只以为摸它便会像在莫清冉手中一样听话，手摸在黑狸上，发出啪的一声，引得它不满地叫上一声，去咬秦知聿的小指。

“你不要咬我……”

有所改变是好事。

莫清冉眉目舒展，没有再闲聊的意思。

“西柳林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从储物袋中唤出两张明符，莫清冉递出一张在秦知聿手心。

“拿着它，一直沿金光往前走，便可出去。”

案上的那张符随着秦知聿走出西柳林后，消失不见。莫清冉收拾好残余，再次摘下面纱。

耳郭处的突起从刚刚便开始发热，莫清冉唤出月镜，在镜子中斜瞥到那块异形已经越发像一朵肉花。

浅红色的，跟皮肤合二为一，原本像珍珠一样镶在耳廓，现在……看着不像什么好东西。

月镜被放置在一边，莫清冉起身去往后屋中沐浴。

清灵乡一事刻不容缓。

换上玉静门内门服饰，莫清冉出门前看向桌上的面纱，思索片刻，再次将它戴在面上。

长老们见多识广，也许知道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