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撕裂着高原千年的静谧。

豆大的雨珠裹挟着刺骨山风，疯狂敲击着挡风玻璃，发出如机关枪般密集的脆响。余成死死攥住方向盘，修长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他眯起狭长的双眼，透过疯狂摆动的雨刮器，拼命辨认着那条在悬崖峭壁间如蛇般蜿蜒盘旋的险峻山路。

GPS信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下意识咬紧后槽牙，喉咙深处涌起一阵灼热的酸涩——连续数日的马不停蹄，将他从B市那些灯红酒绿硬生生拖拽到这片仿佛与现代文明彻底隔绝的苍茫旷野，恍如跨越来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该死的鬼天气......”他压低声音咒骂着，时不时捶打着自己的大腿，企图借此驱散如潮水般汹涌袭来的困倦与疲惫。

这次任务，是他职业生涯最关键的跳板。

身为A集团如日中天的C部门高级调查员，他必须完美地完成这次铜矿储量的详细勘查报告。只要成功，他便有望踏入集团的权力核心。

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背包，里面装着精密的仪器、笔记本电脑以及样品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中途因高原反应而返程的同伴们甩出脑海。现在，只能依靠自己。

然而天公偏不作美。

突如其来的车轮打滑让他的身体猛然一震，如遭雷击。

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瞬间撕裂了雨夜的帷幕，越野车彻底失控，在湿滑泥泞的山道上如断线的风筝般疯狂翻滚。

余成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天地在眼前疯狂旋转，车灯骤然熄灭，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猛烈冲击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脑海中最后残存的记忆，是雨点敲击车顶那急促而冷漠的节拍，仿佛命运毫无怜悯的倒数计时。

***

当他再次醒来时，鼻息间充斥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某种香料的气息和烟熏味交织在一起。

左臂传来阵阵如被蜂蛰般的刺痛，胸腔闷胀得让人窒息。

他艰难地睁开眼，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简朴的木屋，中间有一个火塘，火光摇曳。

他躺在一张粗糙的木板床上，身下硬得如顽石，厚重的羊毛毯子裹住他大半个身子，带着高原特有的干燥气息。他试图撑起身子，却牵动了伤处，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所幸，四肢还能正常活动。

“醒了？”一个低沉而略显缓慢的男声轻柔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余成循声望去，火塘边端坐着一个年轻男子，微弱光线下，让人很难注意到。

他起身走过来，向余成递过来他的眼镜，镜片竟然完好无损，余成接过眼镜戴上，这才看清了眼前男子的样貌：他肤色黝黑如古铜，五官轮廓深邃立体，那双眼睛澄澈如高原上的圣湖，清透得仿佛能映出人的心底。身上裹着一件棕黑色的袍子，宽大的袖口微微上卷，露出结实有力的前臂。

“你是......”余成嗓音嘶哑，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

“剌山。”青年低头看着余成，“你的车翻到沟里了，是我把你背回来的。”

那一瞬间，破碎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回流：暴雨如注、车轮失控、坠入深渊……

他猛地坐起身，忍着剧痛挣扎着向床边探去——背包还在！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但紧接着又焦急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已经碎裂如蛛网，漆黑一片，毫无反应。

“这里......有手机信号吗？”

剌山摇了摇头，“没有。”

“这是哪儿？离最近的镇子有多远？”

“这里附近有个白兰垭口，从这儿走到最近的镇子的话，徒步要三天。”

“三天？！”余成的声音骤然拔高，仿佛所有希望都在瞬间化为齑粉。

他强压下内心的慌乱，大脑飞速运转——距离任务截止期限只剩下一周时间，如果无法及时回报进度，整个勘查报告将严重延误，集团的重大项目恐怕要全面搁置，而他苦心经营的晋升计划也将彻底化为泡影。

“有没有别的办法？汽车？摩托车？马匹？”

剌山在他床边蹲下，一双棕色的眼睛清澈极了，“没有，这一片只有我一个人，要下山只能步行，你滚下来的地方被泥石流埋了，等挖通也得下周去了。”顿了顿，他继续道，“不过下周我表哥会骑马来送生活物资，到时候你可以跟他们一起下山。”

“下周......”余成咬紧牙关，目光无奈地扫视着这间简陋的屋子。墙壁是用粗糙的土坯垒砌而成，屋顶由厚重的木板和干草皮层层搭建。他突然感到心口一阵空洞的失落，仿佛被无情的现实囚禁在这座与世隔绝的高原孤岛上。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剌山忽然开口询问。

余成微微一愣，脑中迅速组织着措辞：“我......是B市大学的地质学教授，这次来高原是为了考察特殊地形。”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昂贵的金丝眼镜，试图掩饰内心的慌张不安。

他不敢说出真相——铜矿勘探直接关系到集团的核心商业利益，而眼前这个神秘的青年，实在太沉得住气了，让人琢磨不透。

剌山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站起身来，从火塘边端起一个制作粗糙的陶瓷碗，小心翼翼地递到余成面前：“喝一点，能暖暖身子。”

碗中盛着的是酥油茶，表面浮着一层泛着油光的液体。

余成凑近嗅了一下，一股浓烈的膻味直冲鼻腔。他不由得想起B市那些格调雅致的咖啡馆里，那些香气四溢、口感丝滑的手冲咖啡，和面前这碗“液体”截然不同。

但看到剌山眼神中真诚无比的关切，他只能硬着头皮抿了一小口。咸腥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他强忍住想要咳嗽的冲动，勉强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你。”

剌山没有回答，只是走回火塘边，从地上拾起一块木柴扔进火堆。跳跃的火光在他浓密的眉毛和深邃的眼眸间投下变幻的光影，整个人显得格外宁静安详。

“睡吧，睡觉才能恢复。”剌山说。

***

夜色渐深。

屋外只余下呼啸的山风和远处传来的牦牛低沉鸣叫。

余成取下眼镜放在枕头旁，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明明裹着厚实温暖的毛毯，却总觉得有一股寒意从骨髓深处涌出。他的脑子里全是怎么完成集团的任务，不知道背包里的采样工具还好吗，这几天要怎么过……一堆问题逼得他辗转反侧，无法安眠。

他闭上眼睛，试图规划出一个应对方案，却不知为何，剌山那双清澈如湖水般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种沉静到足以让人放下所有戒备的目光，透着某种他从未见过的纯净。余成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被救上山的具体细节，但他清楚地记得，那双手掌宽厚而温暖，如同这片古老土地给予陌生人的最后一线庇护。

“睡不着？”剌山的声音从火塘边轻柔地传来，低沉而安稳，如同夜风拂过山谷。

余成转身望去，只见剌山正往渐渐暗淡的火堆里小心添加着干柴，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清暗红色的火光和一张被火光照亮的模糊面孔。他犹豫了片刻，最终低声回应道：“有点不太习惯这里的环境。”

“你……不睡吗？”余成又问，但突然意识到自己占了对方的床，忽然感觉自己是个傻子。

剌山好像轻笑了一声，“我坐着休息就行。”

“……难为你了。”

剌山突然起身，走了过来，跪在床边，他合起双掌，搓了几下，然后将手掌分别放在余成的左右太阳穴上。

“这样你就不会心慌了。”

温暖的感觉从太阳穴蔓延开来，余成看着那双眼睛，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魔力，他的头痛好像缓解了一些，他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

剌山的手抽了回去，但余成感觉他还在床边。

他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这片古老而神圣的土地，真的仅仅只是一堆冰冷的矿石数据和可开发的经济资源吗？那些数字，是否真的能够完整描摹出她的全部价值和意义？

他随即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多余而危险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他是集团重点培养的精英调查员，他的职责就是产出详实准确的勘探报告，而不是在这里无病呻吟地感慨山川大地的诗意。

至少，现在绝对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