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就开始记事了,比同龄的孩子要早许多,这是后来得出的结论,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上头有十三位姐姐,还有一位随时母爱泛滥的母亲,我清楚地知道她们每一个人的喜好,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动任意一个,让她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陪我胡闹。
还有自称是我父亲和父亲家族的人,一个个跑到家里来,一开始是想要把我带走,后来就变成了来看我,对我的所有要求都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我知道,母亲这边的人,和父亲那边的人,在我身上寻求的东西,有一部分是相同的,有一部分是不同的。
八岁时,我终于知道这种矛盾的来源。
这是一个修仙世界,仙凡有别,拥有灵根的凡人可以引气入体踏上仙途,没有灵根就永远只能做一个凡人,度过几十载春秋。
但是灵根这东西,是天生的,没有任何规律。
凡人和凡人可以生下有灵根的孩子,修士和修士也可以生下没有灵根的孩子,而生孩子这件事,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基本上只能在人生的青壮年时间实现。
过了育龄,生孩子就变成十分艰难的事,哪怕金丹、元婴期的高阶修士抬抬手就是断山裂河,在这件事上依旧毫无办法。
偶尔也有高阶修士诞育新生命,有的有灵根,有的没有灵根,并不是父母都是高阶修士就能生出一个天赋异禀的后代。
热衷于研究人类繁衍的合欢宗一直关注着这件事,并且清楚地知道,生出一个有“灵根”的孩子,对于修仙世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在各方面势力有意无意地推动下,什么样的结合才能生出有灵根的孩子,才能保证修仙世家的传承,就成为大家默认的热门研究。
我就是在这种氛围下出生的。
我的母亲是鼎鼎有名的元婴老怪,手下十三个养女各个出色,除了飞升这件事,大概世上没有什么能令她皱眉的。
她偶然间想起了双修这件事,并且看上了另一位元婴老怪,两人通力合作,造出了我。
我的到来纯属意外,无论是母亲也好,父亲也好,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此做好了准备。
而我,就这么降临世间,并且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天赋异禀的样子。
不知有多少人为此疯狂。
为了近距离观察新一代天才修士的成长,像合欢宗宗主这样的老家伙都多次舔着脸登门拜访,更别说我父亲和父亲的家族为了争夺我的抚养权做了多少努力。
而我,在明白这件事之后,除了厌恶,就只有厌恶。
我是山里下来的猴子吗?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从不问问我心里在想什么?
……
数不清的疑问爬上心头,我变得喜怒无常,母亲对此束手无策。
母亲的友人向她提议,可以将我送到花山学宫,这样一来,便将我放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很多事情说不定就迎刃而解了。
母亲忧心忡忡地来询问我的意见。
我同意了。
花山学宫历史悠久,有一套独特的培养方式,据说成才率极高,而且只招收女弟子,在这样的地方,我露出了獠牙。
我似乎一眼就能看透那些人在想什么,所以我随便一句话就能击中那些人的内心,以此打发了所有试图搭讪的同龄人之后,我又将魔爪伸向试图靠近的前辈弟子。
不就是比我大几岁吗?
终于,我身边再无一个人。
花山学宫每年年底有长达两个月的假期,这在整个修仙世界都是绝无仅有的,我不得不在这个时候感受母爱,感受来自姐姐们的关怀。
从绕着母亲的膝盖撒娇、垫起脚才能用手摸到母亲的脸,到坐在母亲身边、头可以轻松靠在她肩上,再到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可以跟她目光平视,时间飞一样过去。
我在花山学宫的生活也终于发生了改变。
殷希初,一个新入门的弟子,跟我一样形单影只,不知怎么地,突然就对她感兴趣了。
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偶然遇上,偶尔交流几句,我以为自己已经丧失同陌生人搭讪的本事,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意外地很聊得来。
然后,我们就经常遇上。
我可以在身穿同样月白色学宫弟子服的人群当中,一眼找到殷希初的身影,她说她也是如此。
我们变得无话不谈。
有时候两个人坐在一起,即使什么话都没说,也不会觉得尴尬。
学宫普通弟子是两个人住一间房,我一个人住了很多年,因为殷希初,我第一次主动提出想要一个室友。
殷希初搬过来的第一天晚上,我们坐在各自的床上,聊着现在已经忘记的话题,一直到天蒙蒙亮。
我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有过那种感觉。
我竟会如此喜欢一个人。
喜欢到除了她,什么都不想要。
我的一言一行在学宫之中都受到关注,或许是殷希初的靠近,让某些人认为有机可乘,她们再次靠过来。
我的毒舌平等地对待除了殷希初之外的每一个人。
因为我显赫身世,整个花山学宫并没有人能为难我,但殷希初就不同了,据她自己说,是因为表现出某种令人嫉妒的天赋,这才辗转来到花山学宫。
那些人不敢招惹我,当然会想方设法把这股怨气撒在殷希初身上。
对此,殷希初总是淡淡地说“没什么”,她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事情的根源在我自己身上,这一点我当然知道,为了保护殷希初,我与她几乎寸步不离。
我想保护她。
我要保护她!
第一次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似乎除了我们之外,其他的事物都已经成了多余。
又快到年底了,我那时候必须去见母亲和姐姐们,那样的话,就不能跟殷希初在一起,意识到这一点,我感到沮丧。
殷希初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时间越来越紧迫,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想到逃避。
我跟殷希初说:“我们私奔吧。”
这话说出来,我的心在颤抖,我知道这只是一时意气,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忐忑地等待殷希初的回答,如果她反对的话,我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幸好,她说的是“好”。
她同意了。
因为她同意了,我再没有任何后退的理由。
时间就定在每年十一月底的“冬月试炼”,那时候,像我这样的普通弟子,也会有短暂的行动自由。
扔掉传讯符,甩掉同伴,我和殷希初在夜色下狂奔。
花山学宫后山占地面积极为广阔,“冬月试炼”圈定的范围只是很小一片区域,我们走出了试炼范围,迷失在茫茫大山之中。
天亮时,下起了瓢泼大雨,山间泥泞潮湿,我们原地兜着圈子。
可能是闯入某个禁制当中了。
我心里的猜测,并不能跟殷希初说,我作出一副大人模样,拿主意,尝试着安慰她,保护她。
在附近找到一个山洞,生火,烤火,我试着照顾殷希初,以前都是旁人照顾我,这样的体验还是第一次。
殷希初的情况很不对劲。
她整个人异常地萎靡,没有精神,凭我那点子修为,根本查不出缘由。
我开始后悔。
无论如何,不应该牵累殷希初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哪怕一个人承担这次冲动的后果,我也必须救她。
“等我一会儿。”
“别走。”
殷希初拉住我的手,红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哀求着。
我只好重新坐下。
身上有母亲和姐姐们送护身法宝,可以传讯求救,我不想在殷希初面前使用,现在她又不让我出去,光是坐着,就心乱如麻。
奇怪的是,殷希初竟然渐渐好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反而是我,逐渐有了困意。
“困的话,休息一会儿,如何?”
殷希初温柔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我没有任何抵抗力。
这一觉格外地沉,没有做梦,甚至连对外界的感知都变得迟钝了,故而,意识逐渐恢复之时,我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睁眼环顾四周,预感变成了现实。
殷希初不见了。
她留下一张传音符。
“对不起,我走了,不要问我原因,以后也不必来找我。”
不是那种强行说出来的冷冰冰话语,而是她一贯的语气,带着异乎寻常的坚定。
我将山洞从内到外检查一遍,没有第三个人到来的痕迹,从始至终,这里就只有我和殷希初,然后,现在只剩下我。
将前前后后的事串联起来,仔仔细细想了一遍,当然是疑点重重,而所谓“真相”,或许我已经摸到了。
殷希初的身世绝不是她自己说的那样,从始至终只是我一个人自作多情吗?
山洞里的火堆已经熄灭,我让它重新燃烧起来,然后就这么守在这里,天再次黑了下来,冷风从洞口钻进来,火焰摇曳着。
雨停了。
又开始下雨了。
雨又停了。
……
第一个找过来的人,是源实毓。
在外人看来,源实毓绝对是一个容貌端丽、稳重可靠的人,跟她接触过的人都这样评价,只有我知道,那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一个野心家的波涛汹涌。
与我不同,源实毓虽然出身修仙世家,父母却都是凡人,她那个家族有一个令人不齿的传统,就是把家族中的凡人作为繁衍后代的工具,以生出有灵根后代的人数作为决定普通族人命运的关键。
成为既得利益者的源氏一族修士一直在维护这个传统,源实毓出生时是受害者,随着她表现出过人的修行天赋,成为花山学宫弟子,身份已经转为既得利益者。
我知道,源实毓痛恨这套制度,她无时无刻不想将之砸烂。
她想要的,应该还不止这些。
我是如何窥探到这些秘密的,现在也想不起来了。
因为知道这些,对于源实毓的刻意接近,我从来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而她居然越挫越勇,丝毫没有要服输的意思。
现在,她又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呢?
“殷希初是妖族,她家里的人来了,以后就没办法待在花山学宫。”
“那你来干什么?”
“来接你。”
“为什么?”
“是我,就不可以吗?”
面对这样的质问,我可以用一贯的毒舌冷冰冰地回复,只是这一次,我竟然犹豫了。
想到冬月试炼之后马上就是长达两个月的休假,我必须去见母亲和姐姐,到时候要如何解释现在发生的事?
一想到这些,我就头疼不已。
于是,我决定拖源实毓下水,她既然这么有自信,我就带她去见母亲和姐姐们,这样我就可以躲在话题之外。
我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源实毓很懂得如何对付我母亲,我那些姐姐们对她也是赞不绝口。
或许,真正上当的人是我。
察觉到这一点,我并不想承认。
假如我是一只刺猬,我是心甘情愿露出肚底柔软的部分给殷希初,而源实毓则是好奇心过于旺盛的猫,非得将我反复扒拉着,被刺扎到就是她自己的错。
时间过去一年又一年,殷希初的离开在花山学宫并未掀起滔天巨浪,反而是我,找到了新的方向。
身为首席弟子,我必须给自己找一个候补。
那个剑跟人一样温柔的方瓷彦,就是我对花山学宫的报复。
作为补偿,我让俞人迩发现了能够专注于某项事物的温从嘉,后者绝对是个天赋异禀的符修苗子。
源实毓倒是找到一个刻苦的世家大小姐,那么,以后麻烦的事统统交给她们好了。
只是,我如论如何也没想到,那个不让我去找她的人,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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