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比(完)

这片大森林的中央,是一片空地,空地上,躺着几个横七竖八的人。

尽是被魔气感染而死、无一例外。

几人平躺在地上,皮肤发青发黑、面目狰狞、指甲变得极长。

往前走,在走出某一步时,江砚辞明显感觉到像是穿过了一层膜,与此同时,浓重的魔气扑面而来,他皱了皱鼻子,没发现魔气在经过他耳朵上挂着的耳坠时,消弭于无声。

他只觉得,这里好难闻,好危险,身体的每个细胞就在叫嚣着要离开。

“看到了么?”

林野鹤面露悲悯,吐出一个平地惊雷般的消息:“这些人都还活着。”

江砚辞眼眸猛地瞪大。

“这些人都没有死,只是被魔气浸染,失了意志、只知伤人,不得已我才将他们困于此地,破解之法,唯有杀掉魔气之主。”

也就是他的师姐。

他明白了,掌门这是早就怀疑师姐了,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这才拿他当诱饵。

他希望他在看了这些后,能主动把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师姐的秘密说出来,借此名正言顺地杀掉师姐。

“这魔修也太可恶了,我灵力低微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祈祷早日能把凶手缉拿归案。”他一本正经地撒谎,撒谎技术倒是比之前好了很多,至少不会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了。

倔强。

林野鹤在心里啐了一口吐沫,真想不通,陈舒朝到底给她们许了什么好处,怎么一个两个的,全都向着她。

他周身忽地爆发出极大的威压,江砚辞原本就有伤,这么一下子直接喷出一口血。

威压却并没有因此减弱,这如山一般压在身上的威压中,还混有一两点杀气。

仅仅这一两点,就让江砚辞冒出了汗。他几乎要站不住,大脑告诉他要跑,要立刻转身就跑。

否则下一瞬就会有一把剑割断他的脖颈。

他会死。

江砚辞忍不住浑身发抖、脚下发虚,就在他以为今日要命葬于此的时候,威压与杀气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被他收敛得滴水不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林野鹤波澜不惊:“你们这些小辈没见过魔气,不知道魔气的恐怖也正常,宗内留有留影石记录的有百年前的战争。”

他大手一挥,一块留影石跃至半空,投射出一段画面。

江砚辞身为一个刚接触修仙的人,接触的地方只有他之前居住的村庄,以及无量宗。

却还是在画面出现的那一刻就明白了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战场。

不是他想象中的战场,而是真真正正的战场。

有人倒在地上,还未站起来便被身后的同伴踩踏而死;有人施法打中了友军;有人因太过恐惧干脆自尽而死。

这是最底层的战场,由千千万万筑基期修士组成,他们的对手,是狰狞的、尽管是最低阶也比他们强大的魔族。

在没见过战场之前,他认为两名筑基期修士就可以杀掉一只最低阶的魔族。

可见识到这真正的战场之后,他明白了。

筑基期的修士还不习惯杀人,尽管对手是魔,他们也会不敢下手,攻击故意打偏却不小心打到自己人、故意受伤想退到后方却被人从身上踩踏而过、不敢攻击对方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割掉头颅……

大多数人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新手,他们畏惧、他们害怕,因此需要比两个多得多的修士才能换一个魔族。

有人统计过,这个数字大概是——

五百。

令人震惊的数据。

战争是惨烈的,他们面对的敌人是没有理智、没有同情心,不怕痛不怕伤的最低级魔族。

战场可以用地狱来形容,人族鲜红的血与魔族乌黑的血共同在大地上绘出了一幅、任谁看过都会心惊肉跳的作品。

画面停止,一时之间无人开口,连风声都听不见。

许久之后,林野鹤发出了声音:“看到了么?战争是惨烈的,魔族就是一群只知杀戮的怪物,他们若卷土重来,我方必定损失惨重。”

江砚辞动了动嘴唇,他还沉浸在方才的画面中无法回神:“魔族……”

林野鹤拍拍他的肩膀:“如今魔族不知所踪,我已联系其他宗门的宗主长老尽快去寻,只是恐怕也是大海捞针,想要找到,很难很难。”

“而最后的线索只有你知道了。”

他看他脸色不好,很贴心地补充:“我知道你可能一时受了惊吓,回忆不起来,没关系,你慢慢回忆,这段时间内我们会尽可能保证其他人的安全,若想起来了,要记得尽快告诉我。”

“这是能与我联系到的纸鹤,到时候你只需把答案写在这上面,放心,没人能查出来线索是你泄露的。”

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传信纸鹤,哪有这么神奇。

替魔族隐瞒消息,他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江砚辞失魂落魄,被掌门送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没心情修炼了,躺在榻上乱糟糟地想。

他不明白,魔族狰狞又可怖,自己为什么会无法向掌门说出那个名字。

又为什么,身为人族的那两名蓝袍绿袍修士会想要屠了他全村、夺他灵根,而身为魔族的师姐又将他救了?

他想不通,翻来覆去,最终,他起身,去罪罚司要了一本册子。

这是记录了所有违背宗规弟子的册子,无论是被抓到的,还是逃走的。

他记得那日听到的“处罚”二字,也因为太过震惊,记住了那日地下所有人的脸。

他自认为记忆力还不错,几乎没有出错的可能,于是照着记忆,一个个去对册子上的人。

天历三零零三年,盛阳曜,杀害宗门人三人,逃。

天历三零一四年,郝建树,修邪法,逃。

天历三零三八年,伏紫蓝,勾结敌对宗门,在宗门大比中致使己方五人死亡,逃。

……

一条条、一框框,全都能对应上。

果然。

师姐并不是无缘无故杀人,她把往年逃掉的所有有罪之人都按照自己心中的标准下了处罚。

他们有的是某位长老的亲传弟子,有的是修真世家的孩子,有的是家族本身与宗门有所来往。

总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宗门无法在明面上处罚他们,师姐便亲自动手了。

真的可笑,人族不能自己处罚犯罪之人,还要靠他师姐一个魔族来替他们施刑。

他已下了决心,不会把师姐是魔族的事说出去。

除非有人对他使用搜魂之术。

搜魂乃禁术,他们这些虚伪的名门正道,会有人用吗?

江砚辞不确定,反正大不了一死,纸包不住或火,他们敢这样做,早晚有一天声誉尽毁。

他什么也没干,就这样等着,看谁先沉不住气。

很神奇的感觉,若是以往,他肯定已经吓得发抖,但是如今,他出奇地平静,静静地等着死亡的到来。

江砚辞坐在桌边,旁边就是那只纸鹤,他看也没看,平静地喝了一口苦丁茶。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散开,随后竟然泛起了一丝甘甜,这样回想起来,初入口时倒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的苦了。

几日过去,生活一切如常,甚至是难得的悠闲。

这日清晨,白鹤刚飞过窗棂,一股强大的威压猛地压下来,江砚辞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只需一瞬,他就知道,林野鹤来了。

“准备好了么?”

大能的威压一上来,像他这样的修士根本抗不过一瞬,林野鹤还是收了手的。

江砚辞故意装傻:“准备什么?”

林野鹤高高在上地看了他一眼,纸鹤自动飞回他的手中。

他感应到里面写了字,打开一看,偌大的一张白纸,上面只有两个字——“你猜”。

旁边还画了一个滑稽的鬼脸。

“撕拉——”

纸被他撕碎,额上青筋暴跳,他很久没有这么愤怒了。

威压随着他的怒气一点一点加重,江砚辞从坐着到趴在桌上,最终从椅子上滑下去,蜷缩在地面上。

“有关魔族的消息隐瞒不报,你可知这是重罪。”

江砚辞试着张嘴,张了几次都没能成功,眼眸转动,林野鹤丝毫没有松动的意思。

“你又如何……得知……”江砚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知道……魔族的消息?”

话音刚落,他便忍不住咳出一口血,血顺着嘴角没入鬓发,黏糊糊的惹人难受,但在锥心的疼痛下,这点难受忽略不计。

“我记得……我什么……都没说吧?你又……如何……如此笃定我……咳咳咳……知道消息的?”

“执迷不悟!”

干脆杀了他吧,至于到时候如何解释,那可有太多方法了。

杀气扑面而来,江砚辞仰躺着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在某一刻,所有杀气与威压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睁开眼,看到被掀翻的屋顶上面,除却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林野鹤,还有一人着了一身红衣。

那抹艳丽的红浅笑着,仿佛轻松无比地扛下了林野鹤的威压,并在江砚辞身边形成了一层密不透风的保护罩,让他受不到半点伤害。

被压迫的内脏得到了喘息的机会,空气进入肺中,喉咙被刺激得疼痛无比,但他仍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从未觉得,能够顺畅地呼吸是如此幸运的一件事。

师姐的强大是无遗的,浓黑的魔气覆盖了整个天空,青天白日转瞬之间变成了黑夜,没有星星与月亮,是纯粹的黑。这浓厚的魔气并没有随意逸散,而是被她很好地控制在这方寸之间。

再施加一点障眼法,外人便再觉察不出一丝异样。

两位强者的打斗当是惊天动地的,随便一击便能劈开一座山头。

但两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极尽收敛,将战场局限于这一座小小的山头。

打斗很快结束,陈舒朝并没有杀死掌门,在回合间的空隙中,她瞅准时机,捞起江砚辞便走,没有一丝迟疑。

这一走,她入魔的消息肯定很快便会传开,到时候会有千万修士追杀她,那也没必要再费尽心思地隐藏气息了。

她走得极尽张扬,黑色魔气萦绕在她周围,拖起长剑,一刻不停地带着两人走了。

林野鹤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向其他宗门传了消息后,也立刻御剑追上。

*

路上,魔气模糊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只隐隐约约感觉到离地面很远。不知道飞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

江砚辞问师姐:“师姐,你能看清路么?”

陈舒朝把他夹在腋下,一路上除了风声什么都没听见,江砚辞安静得和死了一样,猝不及防听到人开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还带了个人,并且还受了不轻的伤。

这么夹着恐怕不舒服。

这孩子,不舒服也不知道吱一声。

她把人端端正正地放在剑后面,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然后才开口回答他的问题:“能啊,你不是魔,所以才会被魔气影响。魔气之于魔族,就和灵气之于人族一样,是无形的。就是因为在自己眼中是无形的,入魔之人才会无意识地放出魔气,导致被发现。”

“当然,人到了魔族的地盘也一样。”

原来如此。

莫名其妙被上了一课的江砚辞点头:“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

她答得太快、太过理所当然,江砚辞都没反应过来,只呆呆地发出一个单音:“啊?”

陈舒朝面无表情:“没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忽地感应到什么:“抓紧了。”

江砚辞脑子什么信息都没处理,只是下意识听话,抓紧了师姐的衣袖。

下一瞬,剑的速度猛然加快,如风一般迅速掠过一个个他叫不出名字的城市。

有人捕捉到天空中的黑影与奇怪的气息,发出惊疑的声音。

生在和平年代的,他们不知道什么叫作“魔气”。

陈舒朝做好了所有防护措施,风吹不进来,雨打不进来,因此江砚辞仅仅被刚开始那下吓了一跳,待适应后,他把师姐的衣袖抓得更紧了,小心翼翼地往后面看了一看。

林野鹤追得很紧,身为一宗之主,修为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的修为是和陈舒朝差不多的,甚至比她还要差一点,在加上魔气比灵气更为强大的爆发力,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直至看不见人影。

城市与村庄全落在后面,他们飞进了一座完全未被开发的丛林。

这已经是大陆的边缘了,尽管是陈舒朝,一下飞了这么远也吃不消,速度慢了下来。

陈舒朝思考了一下,随便找了个方向继续飞。

她现在懊恼不已。

直接等着他被淋野鹤杀死退出幻境就行了,自己为什么要救他呢?

还带出了一堆麻烦事。

强行突破幻境又会让他识海受损,果然最好的办法还是直接杀了他,然后被幻境强行弹出去吧。

这孩子本体就在医修那里好好地躺着,就算出了幻境也只会当这里只是一场梦,或者根本就不会记得。

她倒是尽心尽力起来了。

陈舒朝叹了口气。

不过还好,她的目的达到了。

天空骤然转黑,狂风暴雨袭来,两人被迫降落在了一处山洞里。

……虽然本身也不知道去哪里,也无所谓停在哪里。

气温骤降,她倒是不怕冷,可某个灵力低微的小孩怕。她也只有魔气,没办法为他输入灵力取暖,外面下着雨,更没有干燥的木柴可以生火。

江砚辞是真的冷,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在角落里缩作一团,默默颤抖,牙齿打颤的声音陈舒朝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好冷啊,他不会要冻死在这里吧。

好像也还不错,多活了几个时辰,还没死在林野鹤手中。

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就在他冷得要失去意识时,忽然身上一暖。还带着人的体温的披风,被人披在了他身上。

转眸望去——其实这里面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那是师姐。

可她原本并没有穿披风。

好冷,还是好冷。

冷得他根本没空思考。

只是迷迷糊糊中,察觉到有人远离,他立马伸手抓住那人的衣角,怎么也不松。

他听到那人叹了一口气,接着便是身子一轻,他被人抱了起来,严严实实地裹在披风中。

陈舒朝抱起他,才知道他抖得有多厉害,无奈又拿出一见披风披在自己身上,将他裹在自己怀中。

江砚辞像只贪恋的幼兽,急切地从母体身上汲取温暖。

陈舒朝抱紧他,出去了。

明明暗自发誓不再管他,任由他自生自灭,然后出去的。

这对他来说最多只是个梦,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可是……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罢了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顶着漂泊大雨出去了,在她身边一周,自动形成了一个透明的结界,雨水浸不透。

她是出去捡木柴的,出去一圈再回来,身后跟着一大堆木棍与树叶。她的确无法直接为他输入魔气,但是可以用魔气烘干木棍和树叶,以及生火。

火很快升起来,木柴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取代了江砚辞瑟瑟发抖的声音,也盖过了外面一刻不停的雨声。

木柴烧了一堆又一堆,里面的温度终于高了一些,江砚辞没在抖了,反而身体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陈舒朝扒开披风一看,脸果然很红,一模额头,也很烫。

这是发热了?

“师姐……”

江砚辞发出了声音,不知是呢喃还是梦呓。

“我好困。”

“嗯,”陈舒朝轻声道,声音很温柔,“睡吧,我在。”

怀中的人撑起眼皮,借着火光看了她一眼,然后放心地闭上了眼。

“师姐,愿得好梦。”

“嗯,祝好梦。”

话音落下的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外面的雨声以及怀中人安稳的呼吸声,再无其他。

陈舒朝抽出了自己的剑,对准江砚辞的脖颈,低声道了句“抱歉”,随即便是红光一闪。

“咔嚓——”

玻璃的破碎声响起,幻境如同玻璃一般碎成了无数片。

陈舒朝就站在这碎片之间,安静地看着碎片上投射出的画面。

从江砚辞进入这个幻境被两名修士追杀,到他拜入无量宗由她负责他的主要入宗事项,再到她入魔之事被发现,最后便是山洞中——

她杀了他。

结束了,这个仅仅跨过十几日的幻境结束了。

所有碎片消失,陈舒朝从榻上睁开眼;

江砚辞则从医馆中醒来,看到熟悉的地方,他揉了揉眼睛。

“醒啦?”

一名医修看到他,惊喜道。

江砚辞“嗯”了一声,急切地跑出了门。

外面晴空万里。

[猫头][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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