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众人翻身上马,想要走远的动作,归夜雨旋身回头,看了看断壁残垣下的村民。
他们正怯生生地望着自己,与看着屠村的元兵,并无差异。
归夜雨心底一刺。
自己这些人武艺不凡,又坐骑良驹,自然无惧元朝官府辖制,可这些村民呢?
怕是他们一走,当地官府见到如此多元兵尸体,便会再来一次残暴升级的屠村行动吧?
“二师妹?”
望着归夜雨侧身的背影,静玄目光向前,也看到了那些无家可归的村民。
只一瞬间,她懂了归夜雨的想法。
静玄翻身下马,静虚、静慧见状,虽不明所以,也都下马跟随。
“宋大侠!”
静玄抱拳致歉,道:
“常言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师妹心善,必是想给这数十位幸存村民,找个妥善安置点,还请您与六侠先行赶路,半个月后,我们临安府归园田居会和!”
归夜雨闻听大师姐此言,心头如暖流淌过。
十载师门相伴之情,她们之间默契早生,已无需多言........
“静玄师太?”
宋远桥闻听此言,与四师弟对视一眼,皆面露吃惊之色。
无它,自郭靖大侠襄阳战死后,江湖中人再不愿招惹元廷官府,早成惯例。
这并非铁石心肠,而是实属无奈。
此时莽莽神州,尽陷元人铁蹄之下,纵使武艺盖世,又救得了几多人?
自老河口一路行至随州,众人所见灾民不知凡几,每人心头都宛如压着千斤巨石。
否则,向来冷静沉稳的俞莲舟也不会出手如此狠辣,顷刻间诛杀十余位元兵。
可是杀过以后,又能够如何呢?
宋远桥心性冲淡谦和,倒并未产生诸如“峨嵋派踩了自己面子”的小人之见。
而是心底暗暗称奇,不解峨嵋派到底想如何施为。同时,心里也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习武之人,谁不向往郭大侠昔日襄阳守城,庇护万民的荣光?
可有些事情,也绝非身怀绝顶武功,便可达成的。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是俗语,也是俗世常见的真实场景。
更何况如此多人,峨嵋派又哪来的钱财救助呢?
“行侠仗义,我辈在所不辞!”
看了看归夜雨,俞岱岩抱拳而出,笃声对静玄师太道:
“师太若有法子安置村民,还望坦诚相告!武当七子能力微末,却也甘为侠义之士驱驰!”
俞岱岩话音刚落,其余六兄弟亦颔首称“是”。
归夜雨与静玄对视一瞬,点了点头。
静玄转过头,勾唇微微自得道:
“诸位英雄行走江湖,想必也曾听过西川归云庄的名号?”
“西川有归云,日吞万斗金?确实名闻遐迩!”
七兄弟中,张松溪智谋最强,他接过话来,目光如寒星般,望向归夜雨:
“莫非归姑娘,便是归云庄庄主之女?失敬失敬!”
难怪她身上会有如此多新奇事物,张松溪心中暗道,原来是巨富之女。
“并不是。”
静慧听了,抢先否认笑道:
“二师姐是归云庄的七小姐。现任庄主归六爷,乃是她六哥!”
张松溪闻言,倒不在乎静慧抢白,而是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来。
习武之人,谁会在乎黄白身外之物?
可此时此刻,再高的武艺,也难变出半两纹银,给这些村民些许救济。
“那宋某就代这些村民,谢过归七小姐搭救之恩!”
领着六位师弟,宋远桥诚心厚拜。
人心非铁石,若能救下黎民性命,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若是武当七侠不弃,便请同我们一道,护这些村民去往襄阳,再启程前往临安府,可好?”
静玄依旧侧身,不受武当七侠谢拜,而是神情谦和地询问起来。
“理当如此!”
宋远桥颔首认可,峨嵋与武当诸人,也就此行动起来。
归夜雨跟着大师姐,提步便想向众村民走去。
经过被砍断脖颈,死不瞑目的小脚村女身边时,她脚步一顿。
——又是那股香气?!
蹲下身来,归夜雨凑近那村女死尸,仔细一嗅,只闻到血腥味与清香气息混杂,让她也说不清是不是河船上,朝自己飞掷玉蜻蜓主人同样的气味。
“二师姐,怎么了?”
静慧原本跟在归夜雨身后行走,此刻见她伏低身子,细看那衣襟大敞,死不瞑目的女尸,静慧奇怪地问出声,同时细看了那村女一眼,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假死之人?
就像大师姐曾叮嘱过的那样:被咬断右手的鞑子走狗来复仇了!?
可是.......
静慧看了看整个脖子被砍断一大半,将将一层皮连接的死尸。
这样也能活吗?
过了一息,静慧终于忍不住,取出自己背包里的一件干净海青,披在了村女裸露的肌肤上。
“走吧。”
归夜雨退后两步,任静慧将海青盖在村女的死尸上,眼珠则始终黏在那村女摊开的手掌上,直至被海青盖住,再也不见。
——这个女人,绝不是村姑出身。
归夜雨看着她细嫩光洁的掌心,心底暗下结论:
这绝不是乡野村姑的手。
她真的是汝阳王府派来的人吗?
那为何会被元兵凌辱至此?
归夜雨百思不得其解。
就连幸存村民聚集一起,欲向她这位救苦救难的“观音娘娘”跪拜感谢时,她也依旧皱紧眉头,暗自警惕不已,怀疑玄冥二老与方东白是不是藏在其中,准备给自己致命一击?
可是并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
静玄最是关心归夜雨,此刻见她愁眉紧锁,也不顾众多村民看着,便低声询问起来。
靠近归夜雨的俞岱岩闻声,也是抬眼凝望她的侧颜。
归夜雨敏锐地感觉到视线,回头发现是俞三侠,便不再理会,而是对静玄道:
“送我玉蜻蜓的人,好像又出现了。”
静玄闻言,想起泗河之上的那段往事。她皱眉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没等静玄询问出声,却见归夜雨已经提起脚步,朝着村民外围迈去。
“婆婆。”
提起警惕,归夜雨走到人群最末尾,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正远远站着。
她的一侧右手,正汩汩淌血,显然是被元兵所砍伤。
而其余村民却视而不见,都离她远远的,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见此情形,归夜雨自然忍不住心生怜悯,掏出自己怀中的金疮药,递给对方。
金疮药刚一递上,归夜雨看清对方的长相,忍不住愣了。
这竟然是个年轻女人!?
也不知遭了多大的折磨,她红坨坨的脸蛋上,一缕缕头发都已经花白,收到归夜雨的金疮药瓶,年轻女人感激一笑,归夜雨却发现,她头顶有老长一道疤,像是撞墙撞的。
“这天煞孤星命真好咧,观音娘娘还给她送药。”
“克死两个男人,儿子还被狼吃了,我可不敢挨她。”
“说不定这回咱们村遭难,就是林嫂子带来的霉运!”
........
不必问,归夜雨已听明白这个年轻女人为何如此苍老了。
在这种乡野之地,如此身世,实在是受苦。
她皱了皱眉头,侧脸斜眼看了看议论的妇人和面露鄙夷之色的男人们,直盯着众人皆神色讪讪,不敢再多嘴长舌。
“乡里人话多,观音娘娘莫计较!”
归夜雨没想到,这年轻女人倒安慰起自己来,且谈吐之间,豁达得很。
她看了看对方单手涂药的利落动作,也有些明白她被村民们孤立的情况下,是如何生活下来了。
归夜雨深吸口气,接过年轻女人递回的金疮药瓶,探身询问道:“村口那位被武官欺辱的小脚女人,你认识吗?”
“观音娘娘是说林员外的二闺女?”
年轻女人闻言,想了一想就明白了归夜雨所问的是谁了,“造孽哦,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回姥姥家探亲,就遇到这样的事!”
归夜雨闻言,心底微微放松下来。
是小康之家的女儿,裹小脚、双手无茧也说得过去。
那股味道,是自己的错觉吧?
想不明白,归夜雨索性不再去想,只顾着埋头送这些村民去襄阳安置。
这其实,也成了她自己内心的一份救赎。
从老河口开始,那尸横遍野,骨肉分离的场景,就如刻刀,在她的心里划过深深的痕迹。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唐时的杜甫做不到,现在的归夜雨,也做不到。
救济灾民的人力物力,绝非西川归云庄这种豪富之家所能独立完成的,真这么做了,反而会招致元朝官府的觊觎,重现当年的灭门之祸。
因此,当看到那火光冲天的村居与流离失所的村民,归夜雨刹那间,便升起了救济想法。
是救济他人,也为安慰自我。
一行人护着数十村民,乘着一驾驾骡车,就此上路。
尽管归夜雨表现得十分不在乎那股神秘香味存在,可静玄与静虚却依旧十分警惕,若不是静慧先行一步,赴襄阳安排救济事项,恐怕也要跟着担惊受怕。
而到了护送之旅的最后两天,连武当七子都知晓了汝阳王府派人潜伏,想暗算归夜雨的消息。
扪心自问,宋远桥承认最初奉师命下山助峨嵋四女夺取屠龙刀时,内心实在是有几分自傲的,可眼见过静慧舍身渡水,归夜雨救济帮民后,他心中对于峨嵋派师姐妹的人品,只余“钦佩”二字,也就甘心情愿为她们所驱驰。
此刻听闻鞑子官府贼心不死,还想要暗害武林后起之秀,武当七子心中皆怒意勃发,只两日间便揪出数名心思鬼祟者,一经细问,才发现都是些偷鸡摸狗的村痞之徒,而非鞑子间谍。
看着心思淫邪,被莫声谷毒打至痛哭流涕的村痞,归夜雨心里好笑,暗想:大概真的是我搞错了。
终于,这日午牌时分,众人护着村民们,行至襄阳城门外。
静玄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酒与折枝桃花,将酒洒在城门外的土坡上,那桃花,便插在酒水湿润的土壤里。
这是峨嵋弟子的习惯,路经襄阳城,都要代郭襄祖师祭拜她的爹爹妈妈。
郭靖黄蓉夫妇战死已经六十三年了,这个习惯,也保持了六十三年。
进了襄阳城内,归夜雨看着村民们被归云庄管事接引,安排至城外田庄种地维生,那一张张笑颜绽放着,令归夜雨等人也忍不住勾唇微笑,心中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
“归姑娘。”
临别在即,大概是一路行来,归夜雨对自己照拂良多,感佩于心,那被众村民嫌弃的林嫂子送给归夜雨一枚自己亲手绣的荷包,道:“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要笑口常开啊!”
归夜雨看着头顶长疤,孤身独个儿的林嫂子,点点头应承了。
她心底暗暗觉得,林嫂子比自己勇敢多了。
在看不到尽头的苦日子里坚持,在绝望中常怀希望。
需要多么顽强又沉默的生命力。
和林嫂子挥手作别,归夜雨想:
自己还要嘱咐襄阳城的管事,一定要好好照顾林嫂子才好,莫要又被村民们欺负了。
同时,她低头细看了看对方绣给自己的荷包,忍不住一乐。
这绣花手法实在粗糙得不像话,根本看不出绣的是什么。
微笑着看了许久,归夜雨突然灵机一动,怀疑自己是不是拿反了,这其实是一个荷包的背面吧?
试探着将荷包翻开,归夜雨脸上的笑凝固了。
她取出自己腰间藏着的玉蜻蜓。
正午的阳光下,玉制蜻蜓的尾巴将将拖着,和林嫂子的香囊图案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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