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其他人都巍然不动时,卫诗玉的动作便格外显眼。
“玉娘!”
朱长龄坐在轮椅上,不敢置信地看着卫诗玉道:
“你竟然........”
“没有........长龄哥哥.......我没.......”
闻听爱郎如此失望的话,卫诗玉哪还顾得上害怕,当即上前一步,衷心表白。
不断流下的涎水,顺着她的衣襟,“滴答”落在地上。
归夜雨瞥了二人一眼,忍不住皱眉。
她脚步上前,远离两人,凑近李忠尸体道:
“想必这位李管家就是庄中执刑之人。”
说完,归夜雨紧接着冷嗤一声,说:
“朱公子武功盖世,行凶者怀恨在心却下不了手,李管家便成了带罪羔羊。”
话毕,归夜雨持剑尾猛击李忠尸身腹部,只见数点寒尖自皮肉之下刺出。
李忠死前,也被人施以了吞针之刑。
至于口中那四枚铁钩.......
想必是李忠生存意志力极强,吞下众多铁针仍旧苟延残喘。凶手们因此,便用铁钩猛勾其喉舌,活生生扯断他的下颌骨,使铁钩深入其颅脑死去。
“岂有此理!真是其心可诛!”
朱庄主听完归夜雨分析,又见那数点针尖再度被李忠的肚皮包裹住,不由勃然大怒。
在他眼里,上下尊卑,天经地义,他可以随意打杀那些下仆,这些奴才却绝对不能反抗甚至报复自己。
李忠的死,对朱庄主来说,全然是对自己的挑衅与羞辱!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一道少女的清甜声音突然传来。
归夜雨转过头去,果然是李春风在说话:
“听闻朱家先祖本就是‘南帝’家臣。说到底,也不过是帝王仆从出身。若是昔年宣宗皇帝也如此对待你朱家先祖,动不动吞针,生起气来大刑杖杀,你们也觉得天经地义,报复便是其心可诛,罪不可恕吗?”
“贱人!我家先祖的名号也是你敢提的!”
李春风此言一出,朱庄主与朱长龄皆勃然变色。
他们虽日常以“南帝”旧臣之后自傲,可如此直白被人指着鼻子骂“奴才出身”也是头一回。
朱庄主当即拔剑,势要打杀李春风雪耻。
而归夜雨反应更快。
她依旧是剑不出鞘,双膝一屈便挥剑斜向前劈去,正中朱庄主下盘处。
朱庄主轻身一摇,身形随即朝后退去。
没想到归夜雨反应更快,整个人已如鬼魅般旋身贴上其后背处,一双玉手,更直接扼住朱庄主脖颈。
“贾女侠!贾女侠!有话好好说!”
周氏与朱长龄见状,皆大惊失色。
周氏赶忙求饶,一旁的卫诗玉则忍不住厉声喊起人来。
转瞬间,众多家仆即刻围拢上前。
而归夜雨,却已经收手回身,飘至李春风与王难姑身边。
她还想要在昆仑山脉附近找寻《九阳真经》。若是可以,她也不想闹出人命引来注意。
暖亭内外,众人与三名女子立时对峙起来。
人群正中央,朱庄主脸色忽青忽白。
此番鬼门关走了一遭,也让他彻底认清了这昆仑派女弟子的实力。
如今她一心要保李春风,自己和儿子哪里敌得过?
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没想到,朱庄主竟突然双膝一软,朝着虚空处痛哭嚎啕起来。
“朱家列祖列宗!李神医骂得对,实在令我幡然醒悟哇!雀桥有负教导!这么多年来纵子行凶,实在是有负先祖传承啊!”
说着,他竟然猛地朝天磕起头来,声音“咚咚”作响,其状好不悲惨。
归夜雨与李春风、王难姑对视一眼,一时都露出敬佩与鄙视交杂神情。
——换做是她们自己,决计是没有如此急智,也做不到如此能屈能伸的。
朱长龄眼见父亲如此作态,玉白的面容也涨得通红。
他此刻也不过双十年华,平日自负人才风流第一等,还做不到父亲这般腰身柔软。
视线自贾凝紫、李春风、王难姑乃至卫诗玉面上一一滑过,朱长龄面上不显,心底却暗暗发誓:
今日见过他们父子受辱的人,来日,他必定加倍奉还!
因着朱庄主一番自陈己过行为,归夜雨与李春风、王难姑三人也就此寻到台阶,含糊揭过此事,不再追究。
只是,三人也都不愿再待在积雪山庄,纷纷收拾行囊,就此告辞。
朱庄主夫妇与朱长龄,当然无有不应。
双方闹成如此模样,哪里还谈得上和睦共处?
况且朱长龄经过李春风半月余的治疗,肋伤早已转好,也不再需要神医出手。
原本王难姑与胡青牛和离后,带着李春风返回昆仑故乡,还想着将自己的义女嫁给积雪山庄这位面冠如玉的“雪岭探花”,因此,才多盘桓了几日。
谁曾想,这积雪山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自己与风儿反而身陷泥潭。
自己虽毒术一流,无惧这小小山庄,但若真打杀起来,想要全身而退也要耗费一番心力。
站在积雪山庄门外,王难姑看了看抱剑的归夜雨,心道:
今日若不是这姓贾的女子助阵,自己与风儿少不了要吃番苦头。
归夜雨侧着脸,并不在意王难姑的打量。
她看了一眼送行的朱家人与家仆,并不见进庄之时,失手差点摔到朱长龄的小仆身影。
这积雪山庄的凶手还没抓到,归夜雨看了一眼朱长龄冷然面色,心想,他们大抵又要严刑拷打相关奴仆,寻找真凶了。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特别是已经产生反抗思想的人。
归夜雨抬头看了看天际染红的微云,橘红色的夕阳照在“积雪山庄”的匾额上,仿佛某种不祥之兆。
“我们走吧。”
李春风对归夜雨轻声说道,归夜雨点点头,与母女俩骑上马匹,便朝着王难姑的娘家方向行去。
说起来,王难姑娘家在昆仑一带也算颇有名气,是一户累世经营的药商。
将近深夜子时,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三人终于赶到了王家门前。
王难姑下了马来,看着紧闭的家门,忍不住露出踟躇之色。
“七小姐,我......”
王难姑微微张口,对着归夜雨想说什么,又无语长叹出声。
李春风上前一步,忍不住伸出手,安抚义母。
行程之中,透过李春风的接引介绍,王难姑也知道了归夜雨的真实身份,更知道了她便是当年命义女孤身前往蝴蝶谷送信的“神秘人”。
七年以前,归夜雨十一岁时,因她拜师峨嵋而忧心不已的归六奶奶林盼儿突然上山。
随行的,还有一位名叫李春姑的小鬟。
原来,自归夜雨确定拜师以后,林盼儿与归荷锄便时刻担心,生恐归夜雨日后行走江湖,身负重伤或失治而亡。
因此,夫妇二人费时三年,终于找到了一位被郎中生父卖出的小姑娘。
林盼儿考较一番,确定其学医天赋不凡,便连夜将其送上峨眉山上,想要给归夜雨作小鬟使唤。
十一岁的归夜雨听了,却是连连摇头,直道这山上只有师门姐妹兄弟,哪来的奴仆尊卑。
她看了一眼比自己小两岁,身形却瘦削只有五六岁孩童大小的李春姑,电光火石间,归夜雨想起此方世界的“医仙”与“毒仙”来。
若是能有位医毒双修的友人,倒确实是件好事。
归夜雨想到这里,便问神色惶惶的李春姑,可愿拜一位神医为徒,做个正经的医者?
李春姑幼年丧母,生父为娶后母生儿子,不惜将自己卖给人牙子换钱。
人生前九年,她可谓吃尽了苦头。
今夜被归六奶奶带上山,送给归七小姐做小鬟又被拒绝,她心头本无比低落,生恐自己再度被卖,落到更不堪的地方去。
哪里想到,这七小姐竟问自己想不想正经学医?
李春姑当即磕头,大声道“愿意”。
归夜雨点点头,引着林盼儿与李春姑落座,自己则翻开卧房书架上的《倚天屠龙记》原著,重温确认了一遍胡青牛与王难姑的性情及夫妻矛盾根源。
实话实说,默写《倚天屠龙记》时,归夜雨便觉得胡青牛与王难姑的夫妻关系,看似王难姑并不占理,但实际上,做错的根本就是胡青牛。
夫妻之道,贵乎真诚。
王难姑从始至终所求的,只是“公平”二字。
她并非不愿服输之人,不然二人同门师兄妹学艺,怎么师父在世时你侬我侬,师父死后,王难姑就变成一个过分追求输赢的偏执怪。
其实根本原因,就是二人的师父在世之时,总会有一个人真正地肯定她在毒术上的修习造诣。
二人的师父去世以后,王难姑一次又一次执着与胡青牛比试。
在这背后,归夜雨看到的,是她生而为人的价值感缺失。
胡青牛不知道下毒之人是王难姑时,还会兴致勃勃地钻研解毒,将对方视为真正的对手,比试高下;
而知道下毒者是王难姑后,胡青牛永远是敷衍、欺骗,说自己不比了,认输.......
固然王难姑毒术被胡青牛解了、比试失败会生气,可那不过是一时之气。
而一次又一次用谎言欺骗妻子,不正视她的能力,把她视作不肯服输的小人,冷眼瞧王难姑被自己骗到而洋洋得意的胡青牛,才真正教人寒心。
——不比试,本身就是一种藐视。
一种假定了她永远不能赢过他,身处高位的、自带傲慢的“容忍”。
在胡青牛眼里,王难姑永远是不如自己的妻子。
因为嫁给他,他们再也不是学术相长的师门兄妹,她也“成为”了丈夫永远要忍让的、不可理喻的妻子。
不可理喻,本身也可以翻译为不愿理解。
想通一切,十一岁的归夜雨看向座位上神色惶然的李春姑,提笔写下几行字。”
一、医术做不到的,毒术可以做到。
上华山,毒杀鲜于通,为胡青羊复仇。
二、既然比试,自有裁判。
恩师已逝,不如收此女为徒,一切比试,自有弟子为裁判,不必争执。
将信纸递给李春姑,归夜雨让其背下,复又装进信纸内,命归云庄派人护送其前往蝴蝶谷拜师。
下山之前,李春姑看了看归夜雨。
她并不蠢钝,反而能被林盼儿送上山来作贴身小鬟,脑子本就灵慧。
李春姑深知归夜雨此番行为,完全是送了自己一个远大前程。
便是生父生母,也没有对她这么好过......
“七小姐。”
走出归夜雨房门之前,李春姑回过身来,郑重朝归夜雨行了个跪礼,终于说道:“我听说归云庄的下人,到了主人手下,都会得到赐名。春姑虽无缘服侍七小姐。但小姐待我,比爹娘更好。”
李春姑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笃声请求道:“还请小姐赐我一个新名。”
归夜雨闻言,略微吃惊。
但看了看李春姑严肃的脸,她还是点了点头。
彼时正是峨眉山上的深夜时分。
星星点点的雨水打着菩提树叶,风“哗哗”吹过。
归夜雨看了看窗外的雨,道:
“据说妈妈生我那夜,也下着雨。因此爹爹便循着李义山的诗句,取名夜雨。”
“今夜又要下雨了,”归夜雨收回视线,缓缓说:
“前朝山谷道人曾写过一句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房内的灯火,被风吹得微微摇晃,李春风听到归夜雨轻轻道:
“你以后不如就叫李春风吧,和夜雨正好相对呢。”
李春姑闻言,感激道“好”。
她的视线也随着归夜雨,看向窗外的雨打菩提情景。
正是那夜开始,她喜欢上了下雨天。
也记住了,归夜雨那双凝视的眼。
.........
今夜,十六岁的李春风站在昆仑山下,王家门前,拭干义母额上的雨点。
她温声道:“妈妈,我常听你讲外公外婆和舅舅的事,他们绝对不会是那等落井下石之人。”
王难姑闻言,看了看自己义女的小脸。
她和胡青牛的婚姻惨烈收场,可得到这么一位心疼自己的义女,她仍然感激。
深吸一口气,王难姑终于敲响那扇铁质大门。
当年,因为深爱胡青牛,她不惜与父母决裂,只因他们总说胡青牛不是良人。
她不信,师兄妹学艺相伴近十年,自己怎么会不了解师兄呢?
可事实证明,师兄和夫君本来就不是同一种标准。
二人之间,真正不愿认输的,其实是胡青牛。
不是良人的,也确实是他........
从出门到进门,一转眼,已经近十年时间。
昏暗的王家门口,一线明黄的烛光陡然流泻到王难姑脸上。
不知为何,竟然刺得她滚下两行眼泪。
“难姑!真的是你吗?你总算回来了!?”
年迈的母亲声音陡然传来,王难姑感到自己被一双温柔的手拉扯进怀里。
头顶,正是母亲苍老许多的脸。
她不知道,妈妈已经等了多少夜.......
三人自此进了王家,橙黄的灯火照亮宅院,也照见王家人的笑脸。
归夜雨用完宵夜,卸去妆容,睡前听着雨声,悠悠想着:
自己且休息两日,等王难姑与李春风安顿好,便继续上山,寻《九阳真经》去。
可没想到,第二日一早,王家大门处便传来一阵“砰砰”敲门声。
是积雪山庄的世仆。
就在昨夜,她们一行三人离去以后,庄主夫人周氏被人用一模一样的手法,吊死在了梅园的暖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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