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至此，归夜雨微一蹙眉，觉得再无需遮掩。
她轻启双唇，凑近一步，便想直接问静玄：你是不是和我一样，都是穿越者？
“静玄、夜雨，进来！”
话还未说出口，归夜雨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浑厚女声。
——是师尊正在唤自己。
归夜雨停住步子，她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神色依旧平静的静玄，只能转身，不再赘言。
二人相携并肩，扣响了灭绝师太的房门。
此时已过子时，昆仑山一脉天黑虽晚，但峨嵋弟子皆常居西川，并不习惯此处作息，因而此刻大多人都已梳洗完毕，正预备就寝。
客院之内，一片岑寂。
归夜雨与静玄得了掌门师尊允许，推开房门。
只见年约三十四五岁的中年尼姑正襟危坐于主位，双目如电地盯紧了归夜雨。
“拜见掌门师尊！”
“拜见掌门师尊！”
静玄、归夜雨二人异口同声，冲师尊躬身行礼。
“好孩子！”
灭绝师太闻声抬手，示意静玄在其右手旁落座，同时轻抬下巴，微微笑地唤归夜雨凑上前去。
归夜雨见状点头，朝师尊跟前走去。
却没想到，自家师尊竟猝不及防，冲她伸出右掌，五指朝前飘晃，使出十成十功力的“佛光普照”！
客房之内，一时有风雷声炸响。
归夜雨不慌不忙，将右手抬至胸前，凭空快速画圈，使出峨嵋派入门掌法第一招——“夕照金顶”对掌。
适才还气势万千的“佛光普照”对上“夕照金顶”，恰似泥牛入海，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师尊！您......”
灭绝师太房门外，静迦、静照、丁敏君、纪晓芙与贝锦仪听到声响，皆披上衣袍，拔剑飞奔来护。
“无事！你们自去休息！”
灭绝师太提高声音，喝退门外徒众，又将目光收回到归夜雨身上。
她本意是想试归夜雨这三年来的武学进展，却万万没想到，自己拼尽全力的精妙一掌，竟被自家爱徒以峨嵋掌法入门招式化解。
“大道至简，万法归一。”
灭绝师太有些好奇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忍不住微微点头，心中惊叹：在我十成十的功力威压下，夜雨竟使出孩子都会的“夕照金顶”相抗，这已然十分了得。
更奇的是，灭绝师太细心感受过掌心乃至身体里的内力运转，她果真丝毫未伤。
这说明，归夜雨功力远胜过了我这个师尊。
甚至，她还有无限余力，可以控制住内劲，分毫无伤于我？
越想清楚，灭绝师太心中越是惊奇，忍不住连天生朝下若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自泰定三年，师兄孤鸿子死讯传来以后，灭绝师太还是头一回笑得如此开怀。
而在她的对面，一直紧盯着自家师尊反应的归夜雨与静玄，此刻见师尊笑了，也终于放下心来。
——万幸师尊此时不过三十有四，还未到前世人至暮年，连遭打击后，过分自持身份的状态。
明明是两个人，可此时此刻，归夜雨与静玄心中竟升起了同一个感叹。
归夜雨静玄心中所想，灭绝师太自然不曾知晓。
她早想询问归夜雨这三年来的经历，可惜一路之上人多口杂，多有不便，才一直苦苦忍耐。
待投了客店，静玄又言武当派殷六与纪晓芙怕是有些瓜葛，张三丰恐会上门提亲。
灭绝师太闻言，倒是想要赞同，可静玄却先摇了摇头。她坦言说，自己留心观察，确信纪师妹对殷六并无男女之情。
“若是早早定亲，纪师妹又生性倔强，怕是日后真遇上了如意郎君，反成了束缚，更有可能影响峨嵋与武当的情谊。”
灭绝师太醉心武艺，对于人情世故不屑费心，闻听静玄分析，她倒觉得言之有理。兼之一心记挂考校归夜雨武艺大事，灭绝师太便采纳了静玄主动请缨拒绝张真人的提议。
索性自己这位女徒身份特殊，武当众人对静玄的不凡身份都心知肚明，派她打发张真人，倒也不算失礼。
如此想着，灭绝师太又在客房中打坐一阵，终于等到静玄打发走了武当派诸人。
听着客院内静玄与归夜雨说话声音响起，灭绝迫不及待，便将自己这二位心腹弟子叫到眼前，也才有了适才陡然出手的惊人之举。
此刻考较完毕，灭绝师太确信归夜雨武艺远胜自己。
她心中欣喜，实在不可言喻。
天性是个武痴，灭绝师太平日所愿唯二：
一愿峨嵋后继有人，不负师祖、师父托付；
二愿能集齐倚天剑与屠龙刀，寻到《九阴真经》秘籍，使峨嵋派跃为武林第一大派，也免了女子立派，备受质疑的种种苦况。
今夜归夜雨这一手武艺，以灭绝眼光看来，着实不输昔日郭师祖口中的先父郭大侠风采！
平生两大心愿，今夜一同实现，若非灭绝仍记挂着掌门威仪，怕是早已忍耐不住，大笑出声，拍掌相庆了！
将归夜雨唤至左手处空位坐下，灭绝师太与静玄细细询问起其这些年来的遭遇。
橙黄烛火映照下，二人的表情，随归夜雨讲述变幻不停。
听到积雪山庄朱长龄的“吞针”之刑时，静玄还不如何，灭绝师太已怒意勃发，恨不能持剑杀之；
待听到归夜雨与李春风为民除害行事时，她对后者养父养母出身明教之事，不置一词，只摇头叹息道“毒仙遇人不淑”。
又听归夜雨讲述遇见“金刚门”五人一事，灭绝听她跪地坦诚自己如何杀之，又应下刚武传承托付，她下座想扶起地上请罪的归夜雨，正色道：“为武林门派传承，应下死者临终托付，此事实乃侠义所为，今夜你如此下跪，是觉得师尊我蛮不讲理吗？夜雨！快快起来！”
归夜雨闻言一笑，心道自己果然没估错师尊想法。
窗外的夜色越加暗沉，一轮残月隐入云间，几只鸟儿震翼声骤响忽逝。
归夜雨笑完，仍旧跪在客房中央。
她叩首行礼，将自己与圆法如何坠崖，又如何发现《九阳真经》，相伴习武三载之事，尽数吐露出来。
自然，归夜雨也未曾隐去二人都曾有过的一刹那心动。
在归夜雨看来，自己所言所行并无不妥，自然也不屑说谎掩盖。
“三年前，静玄曾对我说，你要下山一趟，去寻《九阳真经》的踪迹。”灭绝师太扶起归夜雨，感叹道：“没想到竟是真的！”
说到这里，灭绝师太双眸之中湛然有光，十足为峨嵋九阳功即将补足而兴奋神情。
就着师尊的双手，归夜雨也终于站起身来。
她闻言，默默看了一眼静玄。
没想到，三年前大师姐竟是如此劝服师尊的。
归夜雨心中惊奇，同时也越加确信，静玄绝对是穿越者无疑。
可是……为何她自己不去寻《九阳真经》呢？
未及归夜雨想清，她便听到耳畔传来自家师尊的询问话语。
“夜雨，你说可好？”
“什么？”
归夜雨抬起头来，她瞪大双眼，完全不敢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为师是说，你既与那少林弟子有情，峨嵋派也绝没有不许女徒成婚的清规戒律，干脆让我修书一封，劝那少林弟子还俗，与你共结鸳盟......”
“师尊！”
静玄不待灭绝师太说完，闻言已然自椅子上起身，抢先一步跪下行礼。
“既然二师妹无心男女情事，您又何必强求呢？”
归夜雨随静玄一同跪下，心中却并未厘清楚，眼前究竟是何情形？
自家师尊原本便与孤鸿子师伯有情，因此乐于推动门下女徒与名门正宗弟子成婚，想圆了自己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梦，这点归夜雨尚能理解。
可是，静玄一个穿越者，为何对感情的事这么大反应呢？
归夜雨对面，灭绝师太闻言也是一怔。
面对身下这位与自己同龄的女徒，灭绝向来十分信重。
因此，她此刻虽被驳了面子，依旧面色平静，只是不解地叹息道：
“若是遇见两心相悦之人，结为夫妇才是人间至乐，又何必让夜雨如我等出家人般孤苦半生呢？”
“我没.......”
归夜雨话还未说完，就听到身侧跪立的大师姐冷冷出声。
“难道师尊眼里，我们峨嵋派所有女儿在一起顶门立户，便是孤苦吗？”
说到这里，静玄声音虽冷，可话语之中的气愤早溢于言表，惹得归夜雨心中不祥念头更甚。
她从未见过大师姐如此模样。
灭绝师太眼见自己大徒弟如此模样，面色终于微变：“静玄，你有话就直说！”
伏下身子，灭绝师太耐着性子想再扶起静玄，却听寂静的客房内，静玄低垂着头，喉间似有火燃烧般，忍不住喷薄出一句话来。
“师父真想听吗......听听在您圆寂以后，峨嵋一门女徒尽亡的惨状吗？”
“你在胡说什么！”
灭绝师太与归夜雨耳力皆极好好，因此哪怕静玄说得含糊，此刻二人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愤怒地将静玄一掌打翻地上，灭绝师太拔出佩剑，直抵住静玄脖颈。
身为峨嵋掌门，峨嵋便是灭绝师太的第二条命，她决不容许任何人诋毁！
客房之内，一时剑拔弩张。
归夜雨望着静玄脖颈被剑尖抵住，眼中盈满了无限痛苦，电光火石之间，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师尊不要！”
不顾宝剑锋芒，归夜雨扑向静玄。
她右手运劲，想要抓灭绝师太的剑锋，另一只手却抢先一步。
归夜雨侧头，望向那手的主人。
她的双眼，正对上静玄被鲜血喷溅的右半张脸。
灭绝师太心硬如铁，根本不理静玄鲜血淋漓的手心伤势，她骤然抽剑，在其手心划出两道深深剑痕，恨恨吐声：“给我解释！”
静玄闻言，并不答话。
她反而怔怔地低头，看向自己手心处伤口。
随着手掌摊开，大股鲜血如泉水般喷涌到了她的海青领口，溅上了静玄的唇舌中。
暖热、腥咸的鲜血味道，令她又想起了前世那场血战。
*
自第四代掌门周芷若为爱疯癫，彻底不知所踪后，峨嵋派遭遇了创派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机。
恰似当年声讨谢逊一般，早先被周掌门得罪过的江湖中人，各个义愤填膺地跑上峨嵋，为了“正义”，为了亲友讨公道。
——其实，不过是觊觎《九阴真经》罢了。
彼时的峨嵋派，群龙无首，所有师妹师弟都神色惶惶，睁大着一双双眼，问：
“大师姐，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静玄心中同样不知道。
可她不能说这句话。
峨嵋已经没了掌门，不能再出一位无能的掌教大师姐。
依循着昔日师父仍在时的安排，静玄让师妹师弟们照常习武，确保峨嵋正常运转。
但暗地里，早有无数敌人虎视眈眈。
待到众多江湖杂流帮派聚集山门之外，一个个为亲友、为正义要说法时，静玄面不改色，只是挥动袖袍，召唤静字辈女尼应战。
她内心发誓：
今日自己一定要让江湖中人都看看，峨嵋便是没了掌门，也绝非任人欺凌的小门小派！
——但那一场血战，比静玄想得更加惨烈。
她所要应付的敌人，也绝不止山门外的敌人。
天生体寒的五师妹战死了。
大股大股的鲜血，仿佛将她的身体流干。
但静空，始终一步不退。
静玄觉得，自己一生的眼泪也要流干了。
六师妹静慧生性最是洒脱，她平日里嫉恶如仇，师姐妹们都说，小六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可最后，那双嫉恶如仇的眼睛却被雷火生生炸瞎。
大量火药随破碎的眼球入脑，见不得人心险恶的静慧，真的再也看不见了。
还有静迦、静照、苏梦清......
静玄不明白为何，那些敌人就像蚂蟥一般，怎么杀也杀不净。
她派师弟下山向少林武当求援。
但熬了一日一夜，谁也没来……
杀到最后，静玄的心仿佛也被师妹们的血打湿透，她早已失去了思考能力。
机械地舞动手臂，她只想为师妹挡下哪怕一点攻击。
意识昏沉间，静玄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呐喊：
“传位给我，大师姐！传位给我！”
静玄闻言，呆滞地睁着被血遮挡的眼。
她只见四师弟的脸在眼前，如同恶鬼般放大。
“传位给我！大师姐！峨嵋女子立派才会备受欺凌，换我们男人上！你不要和他们斗了！”
赵洛还的声音在静玄耳边不断催眠，她头脑一片空白，她累极了，并不能想明白为何师父座下十二女尼几近全数战死，而男弟子却都活得好好的。
她脑海里，唯有赵洛还魔鬼般的话语，“女子立派才会备受欺凌，女子立派备受欺凌.......”
“我传位给你！你让他们不要杀我师妹！”
静玄猛地收回手，她颤抖着手，丢下终年不离的掌心剑，发了疯般地在胸口寻找掌门铁指环。
那是周芷若发疯以后，静玄冒着生命危险夺回来的。
果然，女人不适合当掌门吧！
周芷若为爱发狂的脸在静玄眼中不断放大，赵洛还的话在她脑海不断回旋，静玄心中越加笃定，换成男掌门就好了，有了男掌门就能保护师妹们了。
就像抓紧救命稻草般，她将掌门铁指环推了出去。
不过半日功夫，那些武林杂碎竟然真的偃旗息鼓，被师弟们打下山去……
峨嵋金顶血战终于结束，静玄看着遍地师妹的尸体，她嚎啕哭泣。
而赵洛还的反应，大大出乎了静玄预料。
山门另一边，他已然领着众师弟开始弹冠相庆。
他的脚下。
还踩着静字辈女尼的血，那鲜血与脚印，一路延伸到金顶大殿最里。
静玄不敢置信。
她望着自己派下山求援的小师弟与赵洛还站在一起，眼见着后者赞赏地拍了拍前者肩膀。
静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拔剑凌空飞至二人面前！
“噹”的一声，赵洛还竟然使出师父密不外传的“灭剑”最后一式还击。
早已脱力的静玄哪里敌得过？
她不敢置信，她仿佛从未认识过自己这位四师弟。
“大师姐！你和师父这么多年，净防着我们这些男人，哈哈，”赵洛还看着地上僧帽凌乱，浑身滴血的静玄。
他得意洋洋地越众而出，右手佩剑左摇右晃地在静玄脖颈间划来划去，恨恨道：“没想到吧，师父最得意的‘灭剑’，还得由我来传承。”
赵洛还似乎很想看到静玄跪地求饶的丑态。
但静玄始终瞪大双眼，她眨也不眨地怒视对方。
“瞧瞧你这幅丑样子，难怪没人爱！”
收回剑去，赵洛还大感没趣。
他到底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残杀同门，只好命何方领着人，将静玄与已然瞎眼的静慧拖回云房，好生照料。
回到房内，静玄的精神完全垮了。
她想不明白，峨嵋派究竟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她想起师父生前，每年祭拜孤鸿子师伯时的慨叹。
“我们峨嵋女子，天生情路坎坷。”
想起周芷若发狂以后，仍在不断呼喊的话：
“张无忌，你为什么不爱我？”
一句一句，最终都融汇成赵洛还的奚落：
“难怪没人爱。”
那句话就像魔咒一般挥之不去。
听得静玄泪流满脸。
是因为没人爱，所以峨嵋女儿才这么孤苦，这么凄惨、这么备受欺凌的吗？
静玄越想越昏，整个头脑都宛若陷入泥沼。
“大师姐，难道我们十二女尼生死与共的情谊都是假的吗？难道只有男人给的才算爱，我们峨嵋女儿的情谊都不算数吗？”
在静玄极近成疯之时，是双目彻底盲了的静慧骂醒了她。
九百丈峨眉山，静慧瞎着眼背着静玄逃了出来。
她看出四师哥给大师姐的饭食里，有致人神志不清的药，再吃下去静玄真的会成为疯子。
她背着神志恍惚的静玄，一疯一盲二人不知跌了多少跤，一路走着滚着下了山。
可天下之大，除了峨嵋，哪里又是她们的家？
静玄拉扯着静慧，跌跌撞撞上武当求见俞掌门。
但俞莲舟只能叹息。
他说这是峨嵋内务，外人爱莫能助。
看着师姐妹二人，俞莲舟真诚致歉。
他说，武当愿意独辟一方庭院，供两位师太常居。
静玄挺直脊梁，摇头拒绝了。
她与静慧，自此便成了行脚女尼。
天南海北，二人处处为家，亦无以为家。
又过了不到一年，静慧的生命也走到终点。
峨嵋金顶之战的火药渣滓一直未曾洗净，静慧的高烧时断时续，最终挺不过一年，便要咽气。
“师姐，咱们回家吧。”
静慧死前，静玄听到一直忍痛，不发一言的六师妹突然哭求道。
静玄点点头，又意识到静慧见不到，她“嗯”了一声说好。
“师姐，我好想再看看咱们峨眉山上的云霞金光啊。”
弥留之际，静慧仿佛对静玄说话，又仿佛自言自语。
静玄咬紧嘴唇，她竭力让自己不要哭出任何声音。
她只能一直点头，哪怕静慧根本看不到。
静慧死了。
静玄把她系在自己背上，一路走回峨眉山。
路上行人见一位老尼背着尸体行走，都见怪不怪。
此刻正是旧朝将亡，新朝未立的乱世。
多得是帝王将相的传奇，也遍地是人间疾苦的悲剧。
静玄将静慧的尸骨埋到了峨眉山下的义庄背后。
那似乎曾是她们某位师妹的家？
她也就此化作峨眉山下一位普通老尼。
种田耕地，念佛诵经，她日日在山下，替师妹们仰望峨眉山上的金光云霞。
那曾是她们的家。
是她不好，没有替师父看好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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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谁念峨眉金光灿
